第三节:梅尧臣与苏舜钦

  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州宣城(安徽宣城)人。他只作过主簿、县令等小官,一生穷困不得志。诗很著名,尤为欧阳修所称赏。他们互相唱和,并以韩孟自况。欧阳修认为梅尧臣诗的成就是和他的贫困生活有密切关系的,所谓“非诗之能穷人,殆穷者而后工也”(《梅圣俞诗集序》)。梅尧臣也曾经自称“囊橐无嫌贫似旧,风骚有喜句多新”(《诗癖》)。官小家贫,使他接近苦难的人民,看到广阔的现实,这是他的诗所以能工的根本原因。
  梅尧臣认为诗是“因事有所激,因物兴以通”而产生的;“国风”是要使下情上达,“雅颂”也要有所刺美,表现了现实主义观点。他愤慨当时“烟云写形象,葩卉咏青红”的浮艳诗风,使诗仅仅成为一种游戏的技艺(《答韩三子华……见赠述诗》)。他的诗不仅在内容上接触到现实社会生活,具有较强的人民性,作风也是和西昆派对立的。在《田家语》中,诗人对于人民所遭受的赋税、徭役、天灾、人祸等等迫害,提出悲愤的控诉。又如《汝坟贫女》:
  汝坟贫家女,行哭声凄怆。自言有老父,孤独无丁壮。郡吏来何暴,县官不敢抗。督遣勿稽留,龙锺去携杖。勤勤嘱四邻,幸愿相依傍。适闻闾里归,问讯疑犹强。果然寒雨中,僵死壤河上。弱质无以托,横尸无以葬。生女不如男,虽存何所当。拊膺呼苍天,生死将奈向!
  诗题下自注说:“时再点弓手,老幼俱集。大雨甚寒,道死百余人,自壤河至昆阳老牛陂,僵尸相继。”诗人描绘了汝坟贫女的悲惨遭遇,指斥了统治者的无情和残暴。《小村》一诗更形象地写出了农村的荒凉景象和农民的困苦生活:
  淮阔洲多忽有村,棘篱疏败谩为门。寒鸡得食自呼伴,老叟无衣犹抱孙。野艇鸟翘唯断缆,枯桑水啮只危根。嗟哉生计一如此,谬入王民版籍论。
  其他如《陶者》:“陶尽门前土,屋上无片瓦。十指不沾泥,鳞鳞居大厦。”直接反映了贫富阶级的尖锐对立。《田家》、《织妇》、《逢牧》等,也都反映了人民贫困的生活,表现了对劳动人民的同情和对残暴官吏的不满。
  梅尧臣有不少写景抒情诗,意境新颖,饶有情趣。如《鲁山山行》:
  适与野情惬,千山高复低。好峰随处改,幽径独行迷。霜落熊升树,林空鹿饮溪。人家在何处?云外一声鸡。
  描写晚秋山间的萧瑟景色,细致入微。此外如“回堤溯清风,淡月生古柳”(《忆吴淞江晚泊》);“五更千里梦,残月一城鸡”(《梦后寄欧阳永叔》);“野凫眠岸有闲意,老树着花无丑枝”(《东溪》):也都是别具剪裁,捕捉了异常新颖的景物形象的句子。
  梅尧臣和欧阳修论诗时曾说过:“诗家虽主意,而造语亦难。若意新语工,得前人所未道者,斯为善也。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见《六一诗话》)这说明他写诗,既要求形象的鲜明突出,也要求意境的深远含蓄。欧阳修说他的诗,“其初喜为清丽,闲(当为间)肆平淡,久则涵演深远,间亦琢刻以出怪巧”(《梅圣俞墓志铭》)。他自己也说:“作诗无古今,唯造平淡难。”(《读邵不疑学士诗卷》)从实际看,他的诗虽不废“怪巧”,而基本风格特征确乎可以说是“平淡”。这种力求风格平淡,状物鲜明,含意深远的诗风,不仅纠正了西昆派错采镂金、内容浅薄无味的作法,而且也适当纠正了追踪韩愈的作者过分议论化、散文化的偏向。宋人龚啸说他“去浮靡之习,超然于昆体极弊之际;存古淡之道,卓然于诸大家未起之先”(《宛陵先生集·附录》)。这是很有见地的。但梅尧臣的诗反映现实社会生活,实远不够深广。他作了大量的应酬诗,即欧阳修所谓“其应于人者多,故辞非一体”(同上)。在许多日常生活的描写中,如“一杯独饮愁何有,孤榻无人膝自摇”、“擗包欲咀牙全动,举盏逢衰酒易酣”:虽琢句新颖,终觉浅薄乏味。
  
  苏舜钦(1008—1048),字子美,原籍梓州铜山(四川中江),实生开封。他年轻时即不顾流俗耻笑,和穆修一起提倡古文,比尹洙、欧阳修等开始作古文都早。二十七岁中进士后,作过县令、大理评事等小官,“位虽卑,数上疏论朝廷大事,敢道人之所难言”(欧阳修《湖州长史苏君墓志铭》)。因此为保守派官僚王拱辰等所诬陷,由集贤校理被废除名。后“居苏州,买水石,作沧浪亭,日益读书,大涵肆于六经,而时发其愤闷于歌诗”(同上)。卒时年仅四十一。
  苏舜钦以诗和梅尧臣齐名,时称苏梅。实际他们的性格“放检不同调”,诗风也很不一样。苏舜钦虽曾以“会将趋古淡”自勉,但他的诗终究是粗犷豪迈的,和梅尧臣的委婉闲淡显然不同。梅诗对统治阶级罪恶的揭露是比较和平含蓄的,而苏诗指陈时弊,则直截痛快,略无隐讳。如《城南感怀呈永叔》,直写见闻,一方面是人民在严重灾荒下,被迫采毒草充饥,以致“十有八九死,当路横其尸,犬彘咋其骨,乌鸢啄其皮”;而另一方面则是“高位厌梁肉,坐论搀云霓”!这种对黑暗现实的揭露和控诉,反映了广大人民和统治者深刻的阶级矛盾。又如《吴越大旱》同样指斥了统治者不顾“炎暑发厉气,死者道路积”的惨状,仍旧残酷压榨人民的罪行。作为一个怀有爱国思想、热烈希望反抗民族压迫的诗人,《庆州败》一篇具有更鲜明的特点:
  “无战王者师,有备军之志”,天下承平数十年,此语虽存人所弃。今岁西戎背世盟,直随秋风寇边城,屠杀熟户烧障堡,十万驰骋山岳倾。国家防塞今有谁?官为承制乳臭儿,酣觞大嚼乃事业,何尝识会兵之机。符移火急搜卒乘,意谓就戮如缚尸;未成一军已出战,驱逐急使缘险虚。马肥甲重士饱喘,虽有弓剑何所施!连颠自欲堕深谷,虏骑笑指声嘻嘻。一麾发伏雁行出,山下掩截成重围。我军免胄乞死所,承制面缚交涕夷。逡巡下令艺者全,争献小技歌且吹;其余劓馘放之去,东走矢液皆淋漓。首无耳准若怪兽,不自愧耻犹生归!守者沮气陷者苦,尽由主将之所为。地机不见欲侥幸,羞辱中国堪伤悲!
  诗人对北宋王朝统治者麻痹于“承平”,以及在对西夏作战中边塞将帅的丧师辱国,揭露不留余地。在《吾闻》中,诗人激昂慷慨地陈述了保卫祖国的雄心壮志,抒发了热爱祖国的强烈感情。其他如《蜀士》、《己卯冬大寒有感》等,或愤慨于统治者的昏昧失策,或关切边境士后和广大人民的苦难,或寄寓自己的理想和希望,也都表现了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
  苏舜钦的许多写景抒情诗,意境开阔,也和梅尧臣的不同。如《中秋松江新桥对月……》:
  月晃长江上下同,画桥横绝冷光中。云头艳艳开金饼,水面沉沉卧彩虹。佛氏解为银世界,仙家多住玉华宫。地雄景胜言不尽,但欲追随乘晓风。
  
  少数小诗也写得鲜明入画,如《淮中晚泊犊头》等。苏舜钦的诗,由于他的豪情壮志和愤慨不平,以感情奔放、直率自然见长;但短处也正在这里,他往往落笔急书,不够精炼,即欧阳修所谓“盈前尽珠玑,一一难拣汰”;因而也就缺乏含蓄和韵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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