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韦庄、司空图

  晚唐农民大起义前后,还有一些沉湎于歌舞声色或隐遁于山水田间的诗人,韦庄、司空图就是这类诗人的代表。虽然深重的时代灾难,尖锐的社会矛盾,也不能不在他们的作品中有所反映,但他们对待矛盾的立场和态度,和皮日休等作家显然是有所不同的。
  韦庄(836?—910),字端己,京兆杜陵(今陕西西安)人。乾宁元年进士,曾官右补阙,后入蜀为王建书记。唐亡,王建称帝,庄为宰相,死于蜀。
  僖宗中和三年(883),他因为应科举,居京洛一带,目睹耳闻黄巢入长安前后的情事,写成了长篇叙事诗《秦妇吟》,诗中假托一个被起义军俘虏的妇女的自述,对进入长安的起义军加以诬蔑和嘲笑,对起义军所诛杀的公卿贵族则表示同情。但诗人即使站在维护腐朽唐王朝、仇恨起义军的立场上,他对官军的腐败和残暴的面目,也不能不深表愤慨。例如下一段:
  路旁试问金天神,金天无语愁于人。……一从狂寇陷中国,天地晦冥风雨黑。案前神水咒不成,壁上阴兵驱不得。闲日徒歆奠飨恩,危时不助神通力。我今愧恧拙为神,且向山中深避匿。寰中箫管不曾闻,筵上牺牲无处觅。旋教魔鬼傍乡村,诛剥生灵过朝夕。妾闻此语愁更愁,天遣时灾非自由。神在山中犹避难,何须责望东诸侯?……
  在长篇叙事中,突然插入这一段神怪的自白,显然是讽刺那些不敢和英勇的起义军交锋、却躲在深山诛剥普通百姓的官军。诗人还通过一位东畿老翁的哭诉,描绘了官军残酷搜刮人民的面目:
  千间仓兮万斯箱,黄巢过后犹残半。自从洛下屯师旅,日夜巡兵入村坞。……入门下马若旋风,罄室倾囊如卷土。家财既尽骨肉离,今日残年一身苦。一身苦兮何足嗟,山中更有千万家。朝饥山草寻蓬子,夜宿霜中卧荻花。……
  这些地方,客观上反映了历史现实的部分真相,具有一定的认识价值。这首叙事诗,长达一千三百六十八字,是现存唐诗中篇幅较长的诗篇。结构的完整严密,语言的生动流丽,都和白居易叙事诗有相似之处。韦庄其他诗,如《悯耕者》的“如今暴骨多于土,犹点乡兵作戍兵”;《睹军回戈》的“昨日屯军还夜遁,满车空载洛神归”:或沉痛地谴责不义的战争,或含蓄地讽刺官军掳掠妇女,都有一定的现实意义。后一诗可以和上引《秦妇吟》的片段互相映照。
  韦庄现存的诗,绝大多数是怀慕承平繁华的往日生活,或抒发及时行乐的颓放心情。这些诗,绝大多数是采用近体形式,诗风有时近于轻浮,颇有形式主义倾向。只有几首绝句,艺术上较有成就。如:
  晴烟漠漠柳参参,不那离情酒半酣。更把马鞭云外指,断肠春色在江南。
  ——《古离别》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
  ——《台城》
  这里,无论是写离情,或写怀古,都流露出浓厚的凄惋感伤的末世情调。这是晚唐诗中普遍的情调。后一诗中,雨丝风片,满堤烟柳的景色和“六朝如梦”的怅惘心情交融在一起,更把这种情调表现得格外凄艳。韦庄也是著名词家,在第十三章里,我们更可以看到他的词和他的近体诗情调的一致。
  
  司空图(837—908),字表圣,河中虞乡(今山西虞县)人。咸通末年进士,官至中书舍人。黄巢起义后,遁隐中条山王官谷,成为著名的大庄园地主。朱温代唐后,不食而死。
  司空图的诗,较近王维一派,主要是写山水隐逸的闲情,但内容非常单薄,有形式主义的倾向。他所自鸣得意的也不过是个别佳句,如“草嫩侵沙短,冰轻着雨消”(《早春》);“雨微吟足思,花落梦无聊”(《下方》)之类。在文学史上,他主要是以诗论著名。
  盛唐、中唐时代,王、孟、韦、柳一派诗人不大发表诗歌的理论主张,只有在中唐皎然所著的《诗式》中,在论一般形式、格律问题之外,也谈到“但见性情,不睹文字”的“文外之旨”。稍后,李德裕《文章论》中,也提到“文外之意”,而且作《文箴》,以十二句韵语论文章。司空图受了他们的启发,在理论上有更大的发展。他的主张,见于他的几封书信和《诗品》中。他的《与李生论诗书》说:
  文之难,而诗尤难。古今之喻多矣,而愚以为辨于味而后可以言诗也。江岭之南,凡足资于适口者,若醯,非不酸也,止于酸而已;若鹾,非不咸也,止于咸而已。华之人以充饥而遽辍者,知其酸咸之外,醇美者有所乏耳。彼江岭之人,习之而不辨也,宜哉。诗贯六义,则讽谕、抑扬、停蓄、温雅,皆在其间矣。……王右丞、韦苏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岂妨于遒举哉?……噫!近而不浮,远而不尽,然后可以言韵外之致耳。
  从这段话可以看出“辨味”和“韵外之致”是司空图诗论的核心。南朝锺嵘论诗也曾经提到“滋味”,但他只是要求诗歌应该有“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的艺术效果,并不忽视诗歌的思想内容。司空图却把“辨味”当作诗歌创作和批评的主要原则,而且大谈其玄虚的“味外之味”,这显然是锺嵘观点的片面发展。
  他的《诗品》,主要是发挥他“韵味”论的。这里,他把诗歌的风格分为雄浑、冲淡、纤侬等二十四类,每类各以十二句形象化的韵语来形容比喻其风格的面貌。从表面看来,他提到的风格是多方面的,既有冲淡、含蓄、飘逸,也有雄浑、豪放、悲慨,他似乎并不专主一格。但是,我们仔细体会,就可以看出,他所谓的“雄浑”,是要求“超以象外,得其环中”,他所谓的“豪放”,是要求“真力弥满,万象在旁”,他所谓的“悲慨”,也更多地是注重“萧萧落叶,漏雨苍苔”的空灵气氛。总而言之,在各类风格中,他都在极力鼓吹远离现实生活体验的超脱意境。正因为他在各种风格中都贯穿着同一理论、同一美感趣味,所以各品之间的风格面目,往往模糊相似。如“超诣”和“冲淡”,“沉著”和“典雅”,都很难从概念和形象比喻上加以区分。
  但是,在《诗品》中,也有些描写比喻,相当形象地概括了某些诗的风格、意境。如“自然”一品:
  俯拾即是,不取诸邻。俱道适往,着手成春。如逢花开,如瞻岁新。真予不夺,强夺易贫。幽人空山,过水采苹。薄言情晤,悠悠天钧。
  这里不仅写出“自然”诗境给人的亲切感受,也启发人们了解达到“自然”风格的途径,颇能表现作者在诗歌创作上的修养和体验。其他如“洗炼”、“清奇”诸品,也有恰到好处的刻画形容。他的文字很优美,如“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露余山青,红杏在林,月明华屋,画桥碧阴”等,不仅音韵铿锵,而且饱含诗意,所以读者往往深受吸引,不再考虑他理论的实质。
  在对具体诗人的评论中,他一方面反复称赞王维、韦应物的山水诗,另一方面又说:“元白气京而力孱,乃都市豪估耳。”(《与王驾评诗书》)从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他的观点显然和热烈赞扬白居易的皮日休等现实主义诗人的理论和实践是针锋相对的。
  他的诗论,后来经过宋代严羽、清代王士祯等人的发挥,对后代的批评和创作发生了不少的消极影响。此外,如袁枚的《续二十四品》也仿效他的四言韵语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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