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

  晚唐后期,由于阶级矛盾的极端尖锐,出现了一些继承中唐新乐府运动的精神,“惟歌生民病”的现实主义诗人,其代表人物是皮日休、聂夷中、杜荀鹤。他们的诗,批判的锋芒相当尖锐,但才力学力却不及中唐新乐府诗人。
  皮日休(834?—883?),字逸少,后改字袭美,襄阳人。他出身贫寒,从“老牛瞪不行,力弱谁能鞭”这类诗句看来,他是参加过一些劳动的。懿宗咸通八年(867),他以榜末登进士第。次年游苏州,为刺史崔璞军事判官,与陆龟蒙唱和。后入朝为太常博士,复出为毗陵(江苏武进)副使。大约于八七八年左右,他参加了黄巢的起义军。僖宗广明元年(880),黄巢入长安称帝,他做了翰林学士。八八三年,黄巢兵败退出长安,他很可能就死在这一年。
  皮日休的富于思想性的诗和散文都是在举进士之前写的。收在咸通七年自编的《皮子文薮》里。在诗歌方面,他最推崇李白、杜甫和白居易,他的文学主张受白居易的影响尤深。《文薮序》说他自己的散文作品“皆上剥远非,下补近失,非空言也”。《桃花赋序》也说“非有所讽,辄抑而不发”。在《正乐府十篇》的小序里,他更明确地强调乐府诗的政治作用:“乐府,盖古圣王采天下之诗,欲以知国之利病,民之休戚者也。……诗之美也,闻之足以观乎功;诗之刺也,闻之足以戒乎政。”又说:“今之所谓乐府者,唯以魏晋之侈丽,梁陈之浮艳,谓之乐府,真不然矣。”所有这些,显然是白居易现实主义诗歌理论的继续,和汉乐府民歌“缘事而发”的精神也是一脉相承的。《文薮》的诗文便是他这种文学主张的实践。
  《正乐府十篇》和《三羞诗》深刻地反映了农民大起义前夕极端黑暗的社会面貌,是皮日休现实主义诗歌的代表作品。在《三羞诗》中,他描写了淮右蝗旱,民多饥饿的惨象:“夫妇相顾已,弃却抱中儿。……儿童啮草根,倚桑空羸羸。斑白死路旁,枕土皆离离。”并沉痛地指出:“厉能去人爱,荒能夺人慈。”(其三)同时,他还痛斥了军阀的贪暴:“军庸满天下,战将多金玉。刮得齐民痈,分为猛士禄。”(其二)《正乐府》中的《卒妻怨》、《贪官怨》、《农夫谣》、《哀陇民》,对官吏贪暴、战争灾祸和农民被剥削的痛苦更作了全面的反映。而《橡媪叹》写得尤其深刻动人:
  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芜岗。伛偻黄发媪,拾之践晨霜。移时始盈掬,尽日方满筐。几曝复几蒸,用作三冬粮。山前有熟稻,紫穗袭人香。细获又精舂,粒粒如玉当。持之纳于官,私室无仓厢。如何一石余,只作五斗量!狡吏不畏刑,贪官不避赃。农时作私债,农毕归官仓。自冬乃于春,橡实诳饥肠。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
  这里,橡媪的形象和她的遭遇,可以看做是封建社会里农民悲惨命运的缩影。他们不仅要忍受地主的高利贷盘剥,而且最终还难逃贪官明目张胆的掠夺。皮日休的现实主义诗篇差不多全收在《皮子文薮》里,其它三百余篇,则多数是举进士以后和陆龟蒙唱和之作,缺乏现实性。值得注意的是《汴河怀古》其二:
  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较多。
  在批判隋炀帝开运河的主观动机的同时,也不抹杀他在客观上所起的积极作用,并把这个历史上有名的暴君和治水的大禹相比,是很有见地,也很有胆量的。
  皮日休在散文方面,最推崇韩愈,继承并发扬了韩愈所倡导的古文运动的精神。他的许多小品文,具有比他的诗更为强烈的战斗性。往往是托古讽今,三言两语,一针见血。如《鹿门隐书》:
  古之杀人也,怒;今之杀人也,笑。
  古之置吏也,将以逐盗;今之置吏也,将以为盗。
  古之官人也,以天下为己累,故己忧之;今之官人也,以己为天下累,故人忧之。
  在《读司马法》中,他更揭露了历代所谓开国之君的凶残面目:“古之取天下也,以民心;今之取天下也,以民命。”因此,在皮日休看来,皇帝并不是什么神圣不可侵犯的东西;如果他是暴君,老百姓就可以将他处死并灭族。《原谤》说:“呜呼!尧舜大圣也,民且谤之;后之王天下者,有不为尧舜之行者,则民扼其吭,揪其首,辱而逐之,折而族之,不为甚矣。”这样光辉的思想,很鲜明地反映了大起义前夕农民激烈的反抗情绪。
  
  聂夷中(837—?),字坦之,河东(今山西永济)人。他出身贫寒,曾“奋身草泽,备尝辛楚”(《唐才子传》)。咸通十二年(871)成进士后,在长安仍过着“在京如在道,日日先鸡起”的奔走衣食的生活,最后,才做了华阴县尉。这种生活经历,使他对农民的疾苦和贵族的豪华都有较深切的了解。而这也就构成了他的诗的两大主题:一是讽刺贵游公子。这可以《公子家》为代表:
  种花满西园,花发青楼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
  这班公子们就是这样“五谷不分”和“不知稼穑之艰难”的。在《公子行》二首中,还讽刺了他们的无知和横行霸道:“一行书不读,身封万户侯。”“骑马踏杀人,街吏不敢诘。”另一主题是同情农民的痛苦。在这方面 ,他的《伤田家》可以和李绅的《悯农诗》并传千古;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烛。不照绮罗筵,只照逃亡屋。
  前四句先写农民“卖青”度日的痛苦境况,接着用“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来比喻,既形象,又恰切,遂成千古传诵的名句。后四句虽然流露了对君王的幻想,但主要还是对昏君的讽刺和教训。作者用“绮罗筵”和“逃亡屋”作鲜明的对比,更增强了诗的艺术力量。又如《田家》:
  父耕原上田,子属山下荒。六月禾未秀,官家已修仓。
  一边是辛苦的劳动,一边是无厌的剥削,但更不道破,而寓讽刺于叙事之中,显得更为冷峭有力。聂夷中的诗现只存三十七首,但其中用乐府古题和自创新题的竟有十几首,可见他确是一个有意识地写乐府诗的作家。
  
  杜荀鹤(846—907),字彦之,池州石埭(今安徽石埭)人。他出身寒微,尝自谓“天地最穷人”。四十六岁举进士,曾为宣州田君的从事。唐亡,依朱温,为翰林学士,但只五天便死了。现存《唐风集》是他亲自编定的。
  杜荀鹤很有政治抱负,他说:“男儿出门志,不独为身谋。”(《秋宿山馆》)又说:“共有人间事,须怀济物情。”(《与友对酒饮》)他的文学主张和白居易很接近,如《自叙》诗:“诗旨未能忘救物,世情奈值不容真。”又《秋日山中》诗:“言论关时务,篇章见国风。”因此,他的诗能够相当广泛地反映唐末的黑暗现实和人民的灾难。八八年,黄巢起义军占领长安,唐僖宗逃往四川,这时各处地方军阀不仅没有接受教训,反而趁火打劫,屠杀人民。对此,诗人在《旅泊遇郡中叛乱示同志》一诗中作了尽情的揭露:
  握手相看谁敢言,军家刀剑在腰边。遍搜宝货无藏处,乱杀平人不怕天。古寺拆为修寨木,荒坟开作瓦城砖。郡侯逐出浑闲事,正是銮舆幸蜀年。
  他更多的诗是描写农民的悲惨命运,如《山中寡妇》:
  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苎衣衫鬓发焦。桑柘废来犹纳税,田园荒后尚征苗。时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带叶烧。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在《乱后逢村叟》中也可以看到这种沉痛的描述:
  八十衰翁住破村,村中何事不伤魂。因供寨木无桑柘,为点乡兵绝子孙。还似平宁征赋税,未尝州县略安存。至今鸡犬皆星散,日落前山独倚门。
  诗人对人民的同情和对那些军阀官吏的憎恨,表现得最集中、最鲜明,也最有力的,是他那首《再经胡城县》的七言绝句:
  去岁曾经此县城,县民无口不冤声。今来县宰加朱绂,便是生灵血染成!
  在《题所居村舍》中,他更反映了这种现象的普遍性:“如此数州谁会得?杀民将尽更邀勋!”
  杜荀鹤专攻近体,所作三百多首诗,没有一篇古体。在近体中,又以七言律诗为最多,也写得比较好。虽然在艺术上不够锤炼精密,但他不用典故,不堆砌词藻,而是把律诗的声律对偶和浅近通俗的语言结合起来,平易委婉,如话家常,可以说是律诗的通俗化。杜荀鹤虽然没有沿用乐府古题,也没有自创新题,但他的创作精神却和新乐府运动基本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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