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南北朝的散文


  当骈文畸形发展的南北朝时代,在史传、地理等学术著作中,还可以看到一些比较质朴的叙事、抒情、写景的散文作品。但是,这些作品仍然在不同程度上受到骈文的影响,和魏晋以前的散文,风格颇有不同。
  范晔(397—445),字蔚宗,顺阳(今河南淅川)人。博涉经史,好为文章,通晓音律,官至太子詹事,后因事被杀。他删削整理自东汉至宋初十几家东汉史籍,写成了《后汉书》九十卷。这部书从创作价值来说,远不及《史记》、《汉书》,但是整理剪裁的功绩,并不在班固之下。他第一次在史书里立《文苑列传》,既表现当时重视文学的新风气,也对后来的史家有一定的影响,对文学研究也是有利的。书中有一些人物传记,写得真切动人。例如《范滂传》里,他对这个幸直刚介的人物深表同情,写范滂被杀以前诀别母亲和儿子的对话,慷慨悲凉,颇有悲剧的色彩:
  ……其母就与之诀,滂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滂从龙舒君归黄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与李、杜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辞。顾谓其子曰:“吾欲使汝为恶,则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闻之,莫不流涕。
  这篇传记使青年时代的苏轼深深感动,并不是偶然的。在《逸民列传》的“汉阴老父”一节中,写“老父”对尚书郎张温当面痛斥昏君的言论,也很可以看出范晔的进步观点。范晔对书中一些列传的序论,颇为自负。今天看来,虽然超越前人的精辟见解并不多,但是他赞扬贤明、指斥昏佞的进步倾向,还比较鲜明。论述政局世风的变化,思致也相当周详。笔势之擒纵开合、词句之丽密精炼,和史、汉相比,也有不同的特色。清代史学家王鸣盛称赞他的《党锢列传序》:“说两汉风俗之变,上下四百年间,了如指掌。下之风俗,成于上之好尚。此可为百世之龟镜。蔚宗言之切至如此,读之能激发人。”(《十七史商榷》卷三十八)他的《宦者列传序》不仅细致地分析了宦官易于得宠的种种原因,而且愤怒地指斥了宦官炙手可热的气焰:“手握王爵,口含天宪”,“举动回山海,呼吸变霜露。阿旨曲求,则光宠三族;直情忤意,则参夷五宗。”痛快淋漓的气势,往往寓于整齐丽密的骈文句法之中。他的《狱中与诸甥侄书》也是自述写作甘苦的论文名作,从这里可以看到他是南朝时代最早注意声律、文笔问题的作家之一。
  南朝自齐梁以后,散文已日就衰微。北朝这时却出现了两部颇有文学价值的学术著作,这就是郦道元的《水经注》和杨衔之的《洛阳伽蓝记》。
  郦道元(?—527),字善长,范阳涿鹿(今河北涿县)人。他很好学,历览奇书,作过州剌史、御史中尉等官职。他的《水经注》是为魏晋时代无名氏所著的《水经》一书所作的注释。但他的注释,实际是一部“别开生面”的著作。他博采了汉魏以来许多山川土风、历史掌故的文献,并根据自己随北魏文帝巡幸长城、阴山,以及自己作冀州、鲁阳、颍川、东荆州等地太守、刺史时“访渎搜渠”的调查记录,叙述了大小一千多条水道的源流经历,以及沿岸的山川景物和故事传说。书中对五胡十六国的君主都直用其名,对刘裕则称为“刘公”、“宋武王”,对晋军则称为“王师”,表现了作者的爱国思想。从《江水注》中对秦代李冰的各种水利建设的歌颂,《河水注》中对秦始皇筑长城造成的人民“冤痛”的同情,也可以看出他对人民利益有一定的关怀。从文学上来看,这部书在描写山川景物上,取得了值得珍视的成就。《江水注》中“巫峡”一节,就是自古传诵的名篇: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缺处。重岩迭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至于夏水襄陵,沿坼阻绝。或王命急宣,有时朝发白帝,暮到江陵,其间千二百里,虽乘奔御风,不以疾也。春冬之时,则素湍绿潭,回清倒影。绝献多生怪柏,悬泉瀑布,飞漱其间,清荣峻茂,良多趣味。每至晴初霜旦,林寒润肃,常有高猿长啸,属引凄异。空谷传响,哀转久绝。故渔者歌曰:“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
  这一节不到两百字的文章,写了巫峡两岸高峻的山势,夏天奔流的江水,以及峡中四季景色气氛的变化,而且写得这样隽永传神。我们可以引作者自己的话说:“山水有灵,亦将惊知己于千古矣!”《江水注》中“黄牛滩”一节,写“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的岩石,写“三朝三暮,黄牛如故”的江水纡回的形势,也非常朴素生动。此外,《河水注》“孟门山”一段,写黄河的“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浑洪愤怒,鼓若山腾”,具有非常宏伟的气势。《济水注》中写大明湖上“左右楸桐,负日俯仰。目对鱼鸟,水木明瑟”的风光,又令人心旷神怡。《寇水注》中“阳城淀”一节,写农村儿童们乘舟采菱折芰的生活,“长歌阳春,爱深绿水。掇拾者不言疲,谣咏者自流响”,又别有一番田园水乡的劳动生活气氛。这些虽然都是片段的文字,但可以看出书中所写的景物是丰富多样的。他的散文,或用白描,或施彩笔,也不拘一格。总的来说,都能在比较简洁生动的文字中兼有骈文修辞精细的特色。例如写水的清澈,便有“漏石分沙”、“渊无潜甲”、“俯视游鱼,类若乘空”、“下见底石,如樗蒲矣”等各种不同的形容,的确是“片语只字,妙绝古今”!唐代柳宗元、宋代苏轼等人的山水散文,都曾经受过他的影响。苏轼《寄周安孺茶诗》说:“今我乐何深,水经亦屡读。”可以想见此书吸引人的艺术魅力。
  郦道元死后二十多年,杨衔之写出了他的具有文学价值的历史文献《洛阳伽蓝记》。
  杨衔之(生卒年不详),北平(今河北完县)人。曾作过北魏的抚军府司马,北齐的期城郡守等官职。北魏自公元四九五年迁都洛阳以后,统治阶级崇信佛教,大量修建佛寺。当极盛时代,“京城表里,凡一千余寺”。公元五三四年孝静帝被高欢逼迫迁都邺城以后,这些佛寺大半都在兵火中毁灭了。公元五四七年,杨衔之因行役重过洛阳,见“城郭崩毁,宫室倾覆。寺观灰烬,庙塔丘墟”,“恐后世无闻,故撰斯记”。但是,他写这部书的目的,主要不是为佛教作宣传,而是通过这些佛寺历史的追叙,揭露“王公相竞侵渔百姓”(《广弘明集》卷六)的罪恶。例如本书《高阳王寺》及《寿丘里》两节中,他以讽刺的文笔描述了北魏几个王侯穷奢极欲的生活,以及他们的特权思想和贪鄙性格。河间王元琛公开对人说:“晋世石崇,乃是庶姓,犹能雉头狐腋,画卵雕薪。况我大魏天王,不为华侈!”章武王元融看见元琛的豪富气派以后,更气得“不觉生疾,还家卧三日不起”。尤其突出的,是胡太后有一次把宫中绢帛赐给百官,任他们自取。别的官僚都是拿得起多少就取多少,而元融和另一个豪富陈留侯李崇却贪心不足,“负绢过任,蹶倒伤踝”。其他写穷奢极侈的王侯邸第的建筑,也颇寓讽刺之意。本书善于用简短文字叙述故事和人物。《法云寺》一节,写善吹壮士歌的军乐家田僧超,他追随征西将军崔延伯作战,每次临阵,“僧超为壮士声,甲胄之士,莫不踊跃。延伯单马入阵,旁若无人”。用语不多,颇能显示这个民间音乐家所吹军乐的动人力量。同篇中写刘白堕的酿酒,烘托尤为神妙:
  河东人刘白堕善能酿酒。季夏六月,时暑赫希,以罂贮酒,暴于日中,经一旬,其酒味不动,饮之香美,醉而经月不醒。京师朝贵多出郡登藩,远相饷馈,逾于千里。以其远至,号曰“鹤觞”,亦名“骑驴酒”。永熙年中,南青州刺史毛鸿宾赍酒之藩,路逢盗贼,饮之即醉,皆被擒。获,因此复名“擒奸酒”。游侠语曰:“不畏张弓拔刀,惟畏白堕春醪”。
  书中写建筑物也相当精彩。如写永宁寺的九级浮图,“金盘炫日,光照云表;宝铎含风,响出天外”,使我们惊讶于当时劳动人民建筑艺术的高度水平。从波斯国僧人达摩对此寺及浮图的赞叹中,可以看到这在当时是“极佛境界亦未有此”的伟大建筑。书中还记载了许多类似南朝志怪小说的宗教神怪故事。这部书文字基本是散文,但比《水经注》更多骈俪成分。
  颜之推(约529—591),字介,琅琊临沂(今山东临沂)人。初仕梁,梁元帝江陵败亡后,由南朝辗转奔窜北齐,官至平原太守。后仕周、隋。学识渊博,阅历深广。所著《颜氏家训》,虽多是用儒家思想教训子弟,但往往插叙他亲身的见闻,从中可以窥见南北士族风尚的不同。文词虽时有骈体,但风格平易亲切。间用讽刺之笔,亦能引人注目。如《教子篇》举北齐一个士大夫公然对人说:“我有一儿,年已十七,颇晓书疏。教其鲜卑语及弹琵琶,稍欲通解。以此伏事公卿,无不宠爱。”《名实篇》叙一个“近世大贵”在居丧服礼时,竟以“巴豆涂脸,遂使成疮,表哭泣之过”。着墨不多,人物的无耻、虚伪的面目已跃然纸上。在《文章篇》中,他纪录了一些南北朝作家论文的见解,也发表了他自己对文章的看法,观点颇近刘勰。
  总的来说,南北朝是散文中衰的时代,要彻底改变这个局面,还有待于唐代的古文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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