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南北朝的骈文


  在帝王和贵族左右着文坛的南北朝时代,作家们大多数都生活在帝王、贵族的周围,他们的生活、思想、艺术趣味都受到很大的束缚。为了用华丽纤巧的形式来掩饰空虚贫乏的内容,骈文这种特别注意形式美的文体,便受到当时文人们普遍的欢迎,大大地繁荣起来了。
  骈文的形式技巧也比魏晋时代更加精密了。在句法上,不仅讲求对偶,而且把偶句分类归纳为言对、事对、正对、反对等等类型,加以探讨研究。句的字数也渐渐趋向骈四俪六,《文心雕龙·章句篇》说:“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变也。”在声律上,骈文虽然不象诗歌那样有“八病”的限制,但也要求平仄配合,“辘轳交往”。其他如用典、比喻、夸饰、物色等等的技巧,《文心雕龙》也各有专篇讨论。
  由于文学的发展,特别是文学形式技巧的发展,南北朝作家们开始探索文学和非文学的区别。他们最初是把经、史、诸子划在文学范围之外,又区分文学范围以内的作品为“有韵”的“文”和“无韵”的“笔”两类。后来梁元帝萧绎认为只有“绮彀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荡”的作品,才可以称之为“文”,至于“退则非谓成篇,进则不云取义”的章表、书记等类的实用骈散文字,则只能称之为“笔”(见萧绎《金楼子·立言篇》)。这就表现出重文轻笔的倾向。他这种理论虽然对文学界限的划分作了积极的尝试,并对文学技巧的发展有一定促进作用,但他所强调的文学独立性,实质上和他哥哥萧纲讲的“立身先须谨重,文章且须放荡”的观点是互为表里的,这就鼓励作家走上忽视文学思想内容的形式主义歧途。同时,他过分地强调形式,重文轻笔,也使原来较多地采用散文形式的各种笔体文章,都纷纷改用“绮彀纷披,宫徵靡曼”的骈体形式,这也促成了骈文更加畸形繁荣的局面。起源于两汉辞赋的骈文,到了南北朝,在形式上和骈赋的关系也就更为密切了。
  骈文注重形式美,当然并不等于形式主义。但是,形式主义的作家特别喜欢骈文,形式主义文风的流行促成了骈文的畸形繁荣,而骈文的畸形繁荣又进一步造成形式主义文风的泛滥,却是非常明显的事实。
  南北朝时代,除产生了大量的形式主义的骈赋和骈文之外,还有少数作家在不同程度上摆脱宫庭贵族生活的限制和浮艳文风的影响,写出了一些内容比较充实深刻,具有独创风格的骈赋和骈文。
  鲍照的《芜城赋》,是他凭吊广陵(今江苏扬州)的作品。广陵在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孝武帝大明三年,曾经两次遭受战祸,后一次灾祸是竟陵王刘诞割据叛乱所引起的。鲍照在赋里借用了西汉时代曾在广陵建都的吴王刘濞叛乱失败的故事,讽刺竟陵王叛乱所带来的灾祸。这篇赋描写了刘濞称雄的气焰和悲惨的结局,对比了广陵昔盛今衰的面貌。其中描绘乱后荒凉景象,尤为动人:
  泽葵依井,荒葛捐涂。坛罗虺蜮,阶斗麂鼯。木魅山鬼,野鼠城狐。风嗥雨啸,昏见晨趋。饥鹰厉吻,寒鸱吓雏。伏武藏虎,浮血飧肤。崩榛塞路,峥嵘古馗。白杨早落,塞草前衰。棱棱霜气,蔌蔌风威。孤蓬自振,惊沙坐飞。灌莽杳而无际,丛薄纷其相依。
  这的确是如姚鼐所说的“驱迈苍凉之气,惊心动魄之辞”。他的《登大雷岸与妹书》,写自己“栈石星饭,结荷水宿,旅客贫辛,波路壮阔”的行役生活,写九江、庐山一带烟云变幻、气象万千的景物,在纵横排忧之中见奇丽峭拔之致,脱尽了一般骈文中常见的华靡、平庸、萎弱的作风。
  齐朝孔稚圭(448—501)的《北山移文》,用檄移的文体,假借“锺山之英,草堂之灵”的口吻,对一个“缨情好爵”的虚伪隐士周禺加以口诛笔伐。文中写周禺奉诏出山,给锺山带来了莫大的耻辱,引起了“南岳献嘲,北陇腾笑”。所以当周禺秩满入京,再经锺山的时候,就引起了山灵无比的愤怒,“于是,丛条嗔胆,叠颖怒魄。或飞柯以折轮,乍低枝而扫迹”。整篇文章都用妙想天开的拟人手法,使山岳草木都充满嬉笑怒骂的声音和姿态。在习用于歌功颂德的骈文中,很少看到这种辛辣有力的讽刺杂文。
  江淹是南朝最优秀的骈文作家之一,向来与鲍照齐名。他的代表作《恨赋》和《别赋》是两篇主题和题材很新颖别致的骈赋。它们既非专事体物图貌,也不完全是写志抒情,而是把诗歌中咏史和代言的传统引入辞赋之中。《恨赋》写历史上著名的帝王将相、英雄烈士“饮恨吞声”的死亡,取材和汉魏以来咏史诗传统非常接近,在构思上和他拟古的《杂体诗》也有接近之处。《别赋》写从军边塞的壮士、感恩报主的剑客、服食求仙的道士、桑中陌上的情人等不同身份的人们“黯然消魂”的离别,取材构思又与乐府的代言体相似。这两篇赋有很高的艺术技巧。如《恨赋》写秦始皇的死,着重写他空前煊赫的功业和未完成的雄图,以突出他“一旦魂断,宫车晚出”的无穷遗恨。写嵇康的死,则着重刻划他临刑前那种从容坚定的气度:
  及夫中散下狱,神气激扬。浊醪夕饮,素琴晨张。秋日萧索,浮云无光。郁青霞之奇意,入修夜之不扬。
  《别赋》或刻划临别的衔涕伤神,或描写别后的四季相思。或慷慨悲歌,或缠绵往复。也同样写得参差错落,丰富多采。文词富丽高华,熔铸诗经、楚辞、乐府、古诗的词语句法,能作到浑成无迹,言约意丰,音韵既铿锵优美,句法又错综变化。而且善于在篇中插入富有诗意的白描,使全文映照生姿。例如:
  下有芍药之诗,佳人之歌。桑中卫女,上宫陈娥。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至乃秋露如珠,秋月如圭。明月白露,光阴往来。与子之别,思心徘徊。
  这一段写情人离别的文字,几乎完全采取民歌抒情独白的形式;明转天然的语言,珠圆玉润的音调,也说明作者对南朝民歌有深细的体会。
  梁代陶宏景(452—536)、吴均的几篇短札也是历来传诵的写景名作:
  山川之美,古来共谈,高峰入云,清流见底。两岸石壁,五色交辉;青林翠竹,四时俱备。晓雾将歇,猿鸟乱鸣;夕日欲颓,沈鳞竞跃。实是欲界之仙都,自康乐以来,未复有能与其奇者。
  ——陶宏景《答谢中书书》
  风烟俱净,天山共色。从流飘荡,任意东西。自富阳至桐庐,一百许里,奇山异水,天下独绝。水皆缥碧,千丈见底;游鱼细石,直视无碍。急湍甚箭,猛浪若奔。夹岸高山,皆生寒树。负势竞上,互相轩邈,争高直指,千百成峰。泉水激石,泠泠作响;好鸟相鸣,嘤嘤成韵。蝉则千转不穷,猿则百叫无绝。鸢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横柯上蔽,在昼犹昏;疏条交映,有时见日。
  ——吴均《与宋元思书》
  这些书札虽用骈体,但直叙白描的散行句子颇多。风格简淡清新,没有浮艳气息,可以和二谢山水诗比美。吴均还有《与施从事书》、《与顾章书》,也都是以善写山水为其特色。
  庾信是南北朝骈赋、骈文成就最高的作家。《哀江南赋》是代表他的骈文最高成就的名作。这篇赋是他晚年在北周怀念故国、自悲身世的作品。其内容与他的《拟咏怀》诗是相为表里的。赋的序文说:
  信年始二毛,即逢丧乱。藐是流离,至于暮齿。燕歌远别,悲不自胜;楚老相逢,泣将何及。畏南山之雨,忽践秦庭;让东海之滨,遂餐周粟。下亭漂泊,高桥羁旅。楚歌非取乐之方,鲁酒无忘怀之用。追为此赋,聊以记言。不无危苦之词,惟以悲哀为主。
  这篇赋以叙事体的长篇结构,追叙了他的家世和他前半生的经历。追叙了梁武帝统治下“五十年中,江表无事”的时代,详述了从侯景之乱、梁元帝偏安江陵、为西魏所灭、以及梁敬帝被陈霸先篡位等一系列的梁朝衰亡的史实。其中描写江陵亡后,百姓被俘掳到北方途中的景象,尤其动人:
  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饥随蛰燕,暗逐流萤。秦中水黑,关上泥青。于时瓦解冰泮,风飞电散。浑然千里,淄渑一乱。雪暗如沙,冰横似岸。逢赴洛之陆机,见离家之王粲。莫不闻陇水而掩泣,向关山而长叹。
  在骈体的辞赋里,出现这样描写人民流亡的血泪淋漓的现实生活图景,是前无古人的。赋中对梁朝君臣的昏庸、苟安、猜忌、内哄,也作了沉痛的指责。至于怀念故国的深沉感情,更是时时流露,举不胜举。他的《小园赋》,在写对故国的怀念中,更突出地表现了他屈仕异国愿为隐士而不得的痛苦心情,赋中写他幻想的“数亩敝庐,寂寞人外”的生活,特多白描名句,如“鸟多闲暇,花随四时”、“一寸二寸之鱼,三竿两竿之竹”、“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礁麦两瓮,寒菜一畦。风骚骚而树急,天惨惨而云低”。这些片断,特别显出了他善于在骈文中运用白描的杰出技巧。徐陵的骈文在梁时曾和他齐名,但最后的成就却远不及他。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