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谢灵运和山水诗


  宋齐时代的山水诗代替东晋以来的玄言诗,是南朝诗歌发展上第一个重要的变化。
  晋宋时代,江南的农业有较大的发展,士族地主的物质生活条件比过去更加优裕了,园林别墅更多地建筑起来了,士族文人们在优裕的物质条件下和佳丽的江南山水环境中过着清谈玄理和登临山水的悠闲生活。在他们的清谈中,常常出现一些发挥老庄自然哲学来赞美江南山水的名言隽语。由于这种风气的影响,当时流行的玄言诗里也开始出现一些山水诗句,作为玄学名理的印证或点缀。东晋著名的玄言诗人孙绰讽刺人的时候说:“此子神情都不关山水,而能作文?”(《世说新语·赏誉篇》)可见玄言诗和山水诗本来就有共同的阶级生活基础和共同的思想基础,玄言诗中本来就包孕着山水诗的成分。
  当然,“平典似道德论”的玄言诗,即使点缀上几句呆板的山水诗句,也无法改变那种枯燥无味、令人生厌的面目。直到东晋后期,出现了谢混《游西池》等少数集中力量刻画山水景物的诗篇,才开始给玄言气氛笼罩着的士族诗坛带来了一点新鲜的空气。到刘宋初期,谢混的侄子谢灵运继续从这个方向去开拓诗境,大量创作山水诗,在艺术上又有新的创造,终于确立了山水诗在士族诗坛上的优势地位。于是,山水诗就由附庸蔚为大国,而玄言诗则由大国降为附庸。虽然这基本上只是题材和艺术上的革新,但在诗歌发展史上究竟前进了一步。
  谢灵运(385—433),祖籍陈郡阳夏(今河南太康附近),世居会稽(今浙江绍兴)。祖父是谢玄,他十八岁就袭封康乐公。他热中政治权势,到了刘宋时代,感到自己的特权地位受到威胁,政治欲望不能满足,心怀愤恨;因此在永初三年作永嘉太守以后,就肆意游遨山水,民间听讼,不复关怀。后来更干脆辞官回会稽,大建别野,凿山浚湖,经常领着僮仆门生几百人到处探奇访胜,排遣政治上的不满情绪。晚年作临川内史,因谋反被收。他的《临川被收》诗说:“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明白地表示了对刘宋王朝的对抗。最后在广州被杀。
  谢灵运的山水诗,绝大部分是他作永嘉太守以后写的。在这些诗里,他用富丽精工的语言描绘了永嘉、会稽、彭蠡湖等地的自然景色。例如《石壁精舍还湖中作》: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瞻忘归。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虑澹物自轻,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这首诗写他从石壁精舍回来,傍晚经湖中泛舟的景色。很象一篇清丽简短的山水游记,语言精雕细刻而能出于自然。“林壑”、“云霞”两句写薄暮景色,观察入微,深为李白所赞赏。但结尾依然残留玄言诗的痕迹。又如《石门岩上宿》:
  朝搴苑中兰,畏彼霜下歇。暝还云际宿,弄此石上月。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异音同至听,殊响俱清越。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美人竟不来,阳阿徒希发。
  这首诗写他夜宿石门,期待知音的感受和山中夜静的环境气氛,相当成功。诗中除借用楚辞的比喻外,没有任何玄言佛理的辞句。但是,象这样把叙事、写景、抒情结合得比较好,玄言佛理成分也不太多,艺术风格较为完整的作品,在他诗中为数很少。
  谢灵运一生都不能忘怀于政治权势,但他在政治和生活上又没有高尚的理想,他在政治失意时游山玩水,只是在声色狗马之外寻求感官上的满足,并以此掩饰他对权位的热中。因此,他的山水诗虽然能够描绘一些外界景物,却很难见出内心的思想感情。当诗中涉及思想时,他总是借一些玄言佛理的词句来装点门面。他对玄学佛典又有丰富的知识,所以装点起来也就很不费力。刘勰《文心雕龙·情采篇》说的“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虽然主要是批评两晋那些伪装清高的文人,但对于谢灵运也同样适用。所谓“山水不足以娱其情,名理不足以解其忧”,正是很准确地指出了他山水诗的根本弱点。他的山水诗所以多数不能作到情景交融和风格完整,原因也就在这里。但是,由于他把自己目击的山光水色,朝霞夕霏用诗句描绘出来,的确给当时诗坛带来了新鲜的气息,在艺术上,他也开辟了南朝诗歌崇尚声色的新局面。“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文心雕龙·明诗篇》)大大改变了东晋以来“理过其辞,淡乎寡味”的诗风,给人面目一新的感觉。但是他的诗在艺术上也有明显的缺点:玄言词句多,辞藻堆砌多,往往有句无篇;结构多半用“叙事——写景——说理”这种章法,读起来也感到很单调。
  他的山水诗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那些散见在各篇中的“名章迥句”。例如:“野旷沙岸净,天高秋月明”(《初去郡》);“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等,的确是象鲍照所形容的“如初发芙蓉,自然可爱”。另一些佳句如:“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春晚绿野秀,岩高白云屯”(《入彭蠡湖口》)等,则出于精心的雕琢,表现了他“极貌写物”,“穷力追新”的艺术技巧。但是,象“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石门新营所住》)这类句子,虽然观察事物比较细致,在表现上却因拘于对仗而流于晦涩,形象并不鲜明。
  谢灵运还有少数非山水诗,如《拟魏太子邺中集诗八首》,拟古的成就远在陆机之上。《白石岩下径行田》诗中,对永嘉人民灾年生活也有所反映。
  总的来说,谢灵运是扭转玄言诗风,开创山水诗派的第一个诗人。自他之后,南朝的谢兆、何逊,唐朝的孟浩然、王维等许多山水诗人相继出现,他们以优美的山水诗篇丰富了诗歌的园地。谢灵运又是一个用全力雕章琢句的诗人,这方面他也为齐梁以后的新体诗打下了一定的基础。
  宋代和谢灵运齐名的诗人颜延年,其作品虽然名称“体裁明密”,却缺乏兴会和才华,又好用典故,“文章殆同书抄”,成就远不及谢灵运。但所作的《五君咏》、《北使洛》等诗,仍有一定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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