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北朝乐府民歌


  北朝文人诗,既少,又不好。严格点说,就没有一个诗人。即以北魏末年号称“三才”的温子升、刑邵、魏收而论,所作都不过寥寥十首左右,大都模拟齐梁,毫无特色。《北齐书·魏收传》载邢邵诋魏收偷窃任方,魏收则又讥邢邵在沈约集中作贼,可见实际上都是没有出息的文人。但是,北朝民歌却放出了异采。
  北朝民歌以《乐府诗集》所载“梁鼓角横吹曲”为主。所谓横吹曲,是当时北方民族一种在马上演奏的军乐,因为乐器有鼓有角,所以也叫做“鼓角横吹曲”。这些歌词的作者也主要是鲜卑族和其他北方民族的人民。《折杨柳歌》说:“我是虏家儿,不解汉儿歌。”便是明证。歌词中提到的慕容垂、广平公(姚弼)、高阳王、琅琊王等,便都是“虏家儿”的豪酋贵族。鲜卑诸民族的歌,原是所谓“其词虏音,竟不可晓”的,而现存歌词却全用汉语,这一方面是由于通晓汉语的鲜卑人或通晓鲜卑语的汉人的翻译,前者如有名的《敕勒歌》,后者如上举《折杨柳歌》;另一方面是由于鲜卑诸民族的汉化。北魏孝文帝太和十九年(495)曾“诏断北语,一从正音”(《魏书·咸阳王传》),“若有违者,免所居官”(《魏书·高祖纪》)。所谓“北语”,即“胡语”,亦即鲜卑语;所谓“正音”,即汉语。《北史·辛昂传》载昂“令其众皆作中国歌”,可知现存歌词当有一部分原来就是用汉语创作的。据《南齐书·东昏侯纪》、《南史·茹法亮传》的有关记载,以及梁武帝和吴均所作《雍台》诗,我们知道,北朝的鼓角横吹曲曾先后输入齐、梁,并由梁乐府保存,陈释智匠著《古今乐录》因冠以“梁”字,后人遂沿用不改。其实从乐曲到歌词都是北方各民族的创作。
  鼓角横吹曲现存六十多首,数量虽远不及南朝的清商曲,但内容却丰富得多,相当全面而生动地反映了北朝二百多年间的社会状况和时代特征;战斗性也较强,酷似汉乐府民歌。这可从以下几方面的反映得到证实。
  (一)反映战争的。战争是北朝社会一个最突出的现象,整个北朝的历史几乎与战争相终始,在初期“五胡十六国”的一百三十多年中,战争尤为频繁。统治族与被统治族之间的复杂而尖锐的矛盾,更使得这些战争具有异乎寻常的残酷性。作为这种残酷性的集中表现,便是人民的大量死亡,汉族人民固然遭受浩劫,少数族人民也同样做了各族统治阶级用来进行争夺战的牺牲品。如《企喻歌》:
  男儿可怜虫,出门怀死忧。尸丧狭谷口,白骨无人收。
  便是当时各族人民大量死于战争的真实写照。从这首短歌中,我们还可以看出广大人民的反战情绪,这是由当时战争的罪恶性质决定的。为了保存实力,少数族(尤其是鲜卑族)的统治者还往往利用非本族的人在前冲锋陷阵,甚至迫使汉人和汉人作战。对此,北朝民歌也有所揭露。《慕容垂歌》第一首写道:
  慕容攀墙视,吴军无边岸。我身分自当,枉杀墙外汉。
  按慕容垂(鲜卑族)攻苻丕(氐族)于邺城,丕被逼降晋,晋因遣刘牢之救丕,垂逆战败绩,退守新城。胡应麟《诗薮》说“秦人(氐族人民)盖因此作歌嘲之(垂)”,这解释是可信的。“吴军”即指晋军,“我”是代慕容垂自称,实际上是嘲笑他的卑鄙怯懦。“汉”指被迫在城外抵御晋军的汉人。当时少数族每自称国人,而称汉族人民为汉人或汉儿、汉辈。在这种野蛮的大混战中,兄和弟也往往由于割据者的驱迫而处于互相攻杀的敌对地位,如《隔谷歌》:
  兄在城中弟在外,弓无弦,箭无括。食粮乏尽若为活?救我来!救我来!
  这种惨象和沉痛的呼救声,也是历来战争中所罕有的。
  北歌中的杰作《木兰诗》,也正是这种战争频繁的时代环境的产物,但它具有更为深广的社会意义和思想意义,我们后面将着重论述。
  (二)反映人民疾苦的。北朝社会的另一特殊现象,是和上述那种野蛮战争相辅而行的人口掳掠。几乎是每一次战争,也不论胜负,各族统治者都照例要进行一次人口掠夺。大批的人民被迫离开本土,转徒道路,因而在北朝民歌中出现了不少反映流亡生活的怀土思乡之作,而且都流露出一种绝望的悲哀和愤激,不同于一般的游子诗。如《紫骝马歌》:
  高高山头树,风吹叶落去。一去数千里,何当还故处?
  风吹叶落,一去数千,正是被俘远徒的人民的自我写照。又如《琅琊王歌》:
  琅琊复琅琊,琅琊大道王。鹿鸣思长草,愁人思故乡。
  《陇头流水歌》更写到流离道路的苦况:
  西上陇坂,羊肠九回。山高谷深,不觉脚酸。手攀弱枝,足愉弱泥。
  写得最悲壮动人的是《陇头歌》三首:
  陇头流水,流离山下。念吾一身,飘然旷野。
  朝发欣城,暮宿陇头。寒不能语,舌卷入喉。
  陇头流水,鸣声幽咽。遥望秦川,心肝断绝!
  “遥望秦川”也就是遥望故乡。想到生还故处已无指望,那能不“心肝断绝”?这些都不象一般的羁旅行役之词。
  有些民歌还反映了人民饥寒交迫的悲惨生活,接触到阶级社会贫富对立的根本问题。如《雀劳利歌》:
  雨雪霏霏雀劳利,长嘴饱满短嘴饥。
  这里的“长嘴”和“短嘴”便是剥削阶级和被剥削的劳动人民的象征性的概括。又如《幽州马客吟》:
  快马常苦瘦,剿儿常苦贫。黄禾起羸马,有钱始作人!
  通过尖锐的对比揭露了阶级社会的不合理。“有钱始作人”,充分表现了劳动人民对剥削阶级的鄙视。在北朝,阶级压迫与民族压迫同时存在,不少被俘的人民沦为奴隶,阶级对立特别明显,这就不能不激起人民的反抗意识。
  (三)反映北方各民族的尚武精神的。北方诸民族向以能骑善射、好勇尚武著称,这种民族特性在北朝民歌中也有很突出的表现。如《企喻歌》:
  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欲作健”就是说要作健儿。把自己比作猛禽,把敌方比作小雀,就十分形象地表现了他们那种“以刚猛为强”的本色。他们也爱美丽的姑娘,然而却更爱“大刀”和“快马”。如《琅琊王歌》:
  新买五尺刀,悬著中梁柱。一日三摩娑,剧于十五女。
  又如《折杨柳歌》:
  健儿须快马,快马须健儿。必跋黄尘下,然后别雄雌。
  王士祯《香祖笔记》评前一首云:“是快语。语有令人‘骨腾肉飞’者,此类是也。”的确,这种快语是得未曾有的。
  (四)反映爱情生活的。由于北方诸民族的性格和习俗的差异,同时又不曾或很少受到礼教的约束,因而北朝的情歌也有它自己的特色:心直口直,有啥说啥,毫不遮掩,毫不扭捏。南歌说“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北歌却说“女儿自言好,故入郎君怀”。在南歌中我们常常碰到汪汪的眼泪,但在北歌中却找不到一个泪字。有时情人失约不来,她们也只是说上一句:“欲来不来早语我!”
  对男女相悦的看法,北朝情歌也表现得更为大胆、干脆。如《捉搦歌》:
  谁家女子能行步,反著挟禅后裙露。天生男女共一处,愿得两个成翁妪。
  又如《地驱乐歌》:
  驱羊入谷,白羊在前。老女不嫁,蹋地呼天。
  和南歌的纡回宛转,大异其趣。北朝有关爱情婚姻的民歌并不多,但是其中就有两三首提到“老女不嫁”的事,这可能和战争频繁、丁壮死亡过多有关。东魏时,高欢曾“请释芒山俘桎梏,配以人间寡妇”(见《北史》卷六),寡妇之多,竟成了社会问题,这一事实也正说明这点。
  除上述四方面外,反映北方民族的游牧生活和北国风光的,还有《杂歌谣辞》中的《敕勒歌》: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二十七个字,便出色地画出了辽阔苍茫的草原景象,并反映了北方民族的生活面貌和精神面貌,具有无比的魅力,的确是“千古绝唱”。史称“北齐神武(高欢)使斛律金唱敕勒歌”,《乐府广题》说:“其歌本鲜卑语,易为齐言,故其句长短不齐”,也许就是斛律金翻译的。
  《杂歌谣辞》的另一首《陇上歌》,则是汉族人民歌颂陈安为反抗刘曜(匈奴族)的压迫而壮烈牺牲的挽歌:
  陇上壮士有陈安,躯干虽小腹中宽,爱养将士同心肝。聂总父马铁锻鞍,七尺大刀奋如湍,丈八蛇矛左右盘,十荡十决无当前。战始三交失蛇矛,充我聂总窜岩幽。为我外援而悬头!西流之水东流河,一去不还奈子何!
  事详《晋书·刘曜载记》。史言“曜闻而嘉伤,命乐府歌之”。这自然是为缓和汉族人民愤怒的一种手段,但也足证陈安之深得民心。
  北朝民歌不仅内容丰富,在艺术上也有其独创性。它的语言是质朴无华的,表情是爽直坦率的,风格是豪放刚健的。在这里没有巧妙的双关语,也没有所谓一唱三叹的袅袅余音,而是名副其实的悲壮激越的军乐、战歌。这些,都和南朝民歌形成鲜明的对比。体裁方面,北歌虽亦以五言四句为主,但同时还创造了七言四句的七绝体,并发展了七言古体和杂言体,这也是南朝民歌所不及的。
  最后,我们论述北朝乐府民歌的代表作《木兰诗》。《木兰诗》是一篇歌颂女英雄木兰乔装代父从军的叙事诗,也可以说是一出喜剧。它和《孔雀东南飞》是我国诗歌史上的“双璧”,异曲同工,后先辉映。胡应麟《诗薮》说:“五言之赡,极于焦仲卿妻;杂言之赡,极于木兰。”这提法和评价是很恰当的。但是和《孔雀东南飞》一样,《木兰诗》也有一个产生的时代问题,而且更为纷纭,魏、晋、齐、梁、隋、唐,各说都有。有的还提出了主名,把著作权归之曹植和韦元甫。目前我们已可肯定它是北朝民歌。陈释智匠撰《古今乐录》已著录这首诗,这是不可能作于陈以后的铁证。北朝战争频繁,好勇尚武,这首诗正反映了这一特定的社会风貌。又诗中称君主为可汗,出征地点都在北方,也都说明它只能是北朝的产品。大约作于北魏迁都洛阳以后,东、西魏分裂以前。在流传过程中,它可能经过隋唐文人的润色,以致“中杂唐调”,如“万里赴戎机”六句。但就全诗看,仍然保持着北朝民歌的特色。
  木兰的英雄形象出现在文学史上是具有不平凡的意义的。她是一个勤劳织布的普通姑娘,但当战争到来的时候,竟自勇敢地承担起一般妇女所不能承担的代父从军的任务,买了“骏马”“长鞭”,经历黄河黑水,北到燕山朔野,万里长征,十年转战。凯旋归来后,功成不受赏,气概又表现得如此的磊落轩昂。回到家里,在爷娘姊弟一片热烈欢迎的气氛中,她“脱我战时袍,著我旧时裳”,同行的伙伴才惊讶地认出这个转战十年,功勋卓越的“壮士”,竟是一个“女郎”。扑朔迷离的传奇色彩,更使这个勇敢、坚毅、纯洁的姑娘显出了天真、活泼、机智的本来面目。
  《木兰诗》是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相结合的诗篇。木兰既是现实人物,又是人民理想的化身。在北朝,妇女中出现象木兰这样勇敢善战的人物是不足为奇的。只如《北史·李安世传》所载《李波小妹歌》就提供了一个武艺卓越的妇女的真人真事:“李波小妹字雍容,褰裳逐马如卷蓬。左射右射必叠双。妇女尚如此,男子安可逢!”但是木兰的形象,比之李波小妹的形象却有本质的差别。李波小妹是残害人民的豪强地主家庭的妇女,而木兰却自始至终都不失劳动人民女儿的本色。她不惜自我牺牲,也不顾“男女有别”,“弯弓征战作男儿”,既保全了老父,又捍卫了边疆。由于故事本身的正义性、传奇性,使民歌作者有可能在木兰身上集中地体现劳动人民高贵的品质,突破“女不如男”的封建传统观念,把她塑造成一个压倒须眉的女英雄,为千百年来千千万万的妇女扬眉吐气。这点在封建社会具有崭新的教育意义。
  在表现手法上,《木兰诗》也具有两结合的因素。繁则极繁,简则极简。如开头一段写木兰的问答和买马都很繁。但不如此夸张铺叙就无法渲染人物的紧张心情和战争气氛。谢榛《四溟诗话》说:“若一言了问答,一市买鞍马,则简而无味,殆非乐府家数。”是有道理的。又如末段写木兰还家,也很繁。但这里却不是夸张,而是精雕细琢,通过人物行动来刻划人物性格。十年征戍,艰苦备尝,事情原很多,但作者却写得极简,只用“万里赴戎机”六句三十个字就包举无遗。作为繁简的标准的是人物的特征。从全诗可以看出,作者始终是扣紧“木兰是女郎”这一特点来进行剪裁和描写的。“不闻爷娘唤女声”数句之所以动人,主要即由于切合木兰的身份,挪用不得。《木兰诗》的语言,丰富多彩,有朴素自然的口语,也有精妙绝伦的律句。但它们在生动活泼的基调上取得统一和协调。此外,如句型的或整或散、长短错综,排句的反复咏叹,譬喻的新奇幽默等,也都加强了诗的音乐性和表现力,有助于人物形象的塑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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