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南朝乐府民歌


  南朝乐府民歌,以《清商曲辞》中的“吴声歌”和“西曲歌”为主,前者计三百二十六首,后者一百四十二首。这些歌词在内容上有一共同的特点,就是几乎全是情歌,所谓“郎歌妙意曲,侬亦吐芳词”(《子夜歌》)。这些情歌十之七八出自女子之口,且有妓女婢妾所作;其中某些情歌还含有较浓厚的色情成分和脂粉气。
  产生上述特点或者说局限性的主要原因,首先是由于这些民歌并不是来自广大的农村,而是以城市都邑为其策源地。《宋书·乐志》说:“吴歌杂曲,并出江东,晋宋以来,稍有增广。”《乐府诗集》更指明“江东”即建业:“盖自永嘉渡江之后,不及梁陈,咸都建业,吴声歌曲,起于此也。”《乐府诗集》还说:“按西曲歌,出于荆、郢、樊、邓之间。”建业是当时的首都,荆、郢、樊、邓也是当时的重镇,商业都非常发达。由此可见,这些民歌其实是“都市之歌”。这也就规定了它的狭隘性,不能反映广大农村的面貌,并难免有小市民的低级趣味。梁裴子野《宋略》说当时“王侯将相,歌伎填室;鸿商富贾,舞女成群,竞相夸大,互有争夺”。当然还有为数更多的一般妓女,在上层社会这种声色生活的影响下,更不能不增加南朝民歌的色情成分。
  其次,也由于统治阶级有意识的采集。南朝统治阶级是腐朽透顶的士族地主,他们采集民歌,丝毫也没有“观风俗,知薄厚”的意味,而只是按照他们的阶级趣味、享乐要求,来加以选择和集中。他们不但爱好民间的风情小调,而且自己能唱,如《晋书·王恭传》:“尚书令谢石,因醉为委巷之歌(《晋中兴书》说“为吴歌”)。”又《南史·王俭传》也有“褚彦回弹琵琶,王僧虔、柳世隆弹琴,沈文季歌子夜来”的记载。在这种政治气候下,凡有反抗性的民歌自然在排摈之列。如《吴孙皓初童谣》:“宁饮建业水,不食武昌鱼。宁还建业死,不止武昌居。”又如《将士谣》:“宁作五年徒,不逢王玄谟。玄谟犹尚可,宗越更杀我。”同是五言四句的民歌,但前者反抗皇帝的迁都,后者控诉将官的残忍,所以他们便不爱听。这就是南朝民歌几乎全是情歌的关键。
  因此,我们对南朝民歌的看法要有区别,有批判。既不能把它和来自广大农村的汉民歌等量齐观,也不能认为这就是南朝民歌的全部,更不能把一些色情作品或文人窜入的拟作看成是真正的民歌。否则将造成错觉、误解。
  尽管如此,但基本上南朝民歌还是现实主义的,因为它们在一定程度上在某些方面仍然揭露了封建社会的罪恶。
  在爱情问题上,封建社会的罪恶之一,是恋爱不自由、婚姻不自由。这在南朝民歌中我们可以看到强烈的反映。这里有失败者的哀鸣,如《华山畿》:
  懊恼不堪止。上床解腰绳,自经屏风里。
  为什么要上吊呢?《懊侬歌》回答了这一问题:
  懊恼奈何许。夜闻家中论,不得侬与汝!
  按《子夜四时歌》:“冶游步春露,艳觅同心郎。”可见当时青年男女为了追求爱情幸福是曾经作过斗争的。他们不顾“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自行结识。但最后一关还是通不过,结果仍不免殉情。
  但是,这里也有胜利者的喜悦。这类作品往往对爱情作赤裸裸的天真而大胆的抒写,最能显示出南朝情歌的特色。如《读曲歌》:
  打杀长鸣鸡,弹去乌臼鸟。愿得连冥不复曙,一年都一晓!
  一种“相乐相得”的喜悦心情,真是跃然纸上。徐陵曾袭用第一首作《乌栖曲》:“绣帐罗帷隐灯烛,一夜千年犹不足。惟憎无赖汝南鸡,天河未落犹争啼。”便不及民歌的朴素而生动。民歌说“打杀长鸣鸡”,不言“憎”而意自见。从这首歌词所表现的爱情来看,显然,他们之间应该是一种自由结合,这类情歌正是对封建礼教的挑战的产物。
  封建社会的另一罪恶,是男女不平等。这种现象在中上层社会、在大都市里更加显著。因此在这些情歌中虽有少女们青春的欢笑,但更多的却是对男子负心背约的猜疑和哀怨。如:
  渊冰厚三尺,素雪覆千里。我心如松柏,君情复何似?
  ——《子夜冬歌》
  侬作北辰星,千年无转移。欢行白日心,朝东暮复西!
  ——《子夜歌》
  我与欢相怜,约誓底言者?常叹负情人,郎今果成诈!
  ——《懊侬歌》
  从这些歌词中,不仅可以看出女子的坚贞爱情,而且可以看出她们的悲惨命运。在男女不平等的封建社会,男子负心,女子固然是伤心,即使男子倾心,她们也不免提心吊胆。这就是为什么当别离时或离别后她们总是“泪落便如泻”的根本原因。如《华山畿》:“相送劳劳渚。长江不应满,是侬泪成许!”“啼著曙,泪落枕将浮,身沉被流去。”这眼泪中,有胶漆般的爱情,也有“莫作瓶落井,一去无消息”的忧虑。
  南朝民歌既多来自商业发达的大都市,因而其中还有不少被屈辱的妓女们的悲诉。如《寻阳乐》:“鸡亭故侬去,九里新侬还。送一却迎两,无有暂时闲。”《夜度娘》和《长乐佳》也都直接或间接地诉说了她们的酸辛。
  除上述情歌外,也有少数反映劳动人民的爱情生活的。这类作品的特点是结合劳动来描写爱情。有的是女子独唱,如《拔蒲》:
  朝发桂兰渚,昼息桑榆下。与君同拔蒲,竟日不成把。
  读末二句,不禁令人想起《诗经》中“采采卷耳,不盈倾筐。嗟我怀人,置彼周行”的诗句,可谓异曲同工。有的则是男女对唱,如《那呵滩》:
  闻欢下扬州,相送江津湾。愿得篙橹折,交郎到头还!
  篙折当更觅,橹折当更安。各自是官人,那得到头还!
  前一首为女子所唱,后一首是男子的回答。《那呵滩》另一首有“上水郎担篙,何时至江陵”的话,可以肯定这里的“郎”的身份也应该是篙工之类的船夫。因“闻”而相送,说明不是夫妻关系。“各自是官人”,语极幽默。一种应差服役身不由己的愤慨,自在言外。《采桑度》也是和劳动结合的情歌。
  南朝民歌除吴歌、西曲外,尚有“神弦曲”十八首,也属于“清商曲辞”。这是江南(建业附近)民间弦歌以娱神的祭歌。据《晋书·夏统传》,当时祭神,多用女巫,“并有国色,善歌舞”,神弦曲大概就是由女巫来唱的。神弦曲所祀之神,大都是地方性的鬼神,来历多不可考。只有清溪小姑传说是三国时吴将蒋子文第三妹,所以《图书集成·博物部》统归之“杂鬼类”。
  和《楚辞·九歌》相似,神弦曲也具有人神恋爱的特色。曲词中,有的赞叹男神的美貌,表现为“女悦男鬼”,如《白石郎曲》: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有的写女神的私生活,表现为“男悦女鬼”,如《青溪小姑》:
  开门白水,侧近桥梁。小姑所居,独处无郎。
  这些歌实际上都与情歌无异。朱喜评《楚辞·九歌》说:“比其类则宜为《三颂》之属,而论其词则反为《国风》再变之郑卫。”(《楚辞集注·楚辞辩证》)意虽不满,但也道出了民间祭歌的一个共同特征。
  在艺术形式方面,南朝民歌最突出的一个特点,是体裁短小,多是五言四句,和周、汉民歌不同。其次是语言的清新自然,《大子夜歌》说:“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堪怜:慷慨吐清音,明转出天然。”其实不只是《子夜歌》。第三是双关语的广泛运用。双关语是一种谐声的隐语,有一底一面。约可分为两类:一类是同音同字的。如“合散无黄连,此事复何苦?”(《读曲歌》)用药名“散”双关聚散的“散”,用黄连的“苦”双关相思的“苦”。另一类是同音异字的。如“燃灯不下炷,有油那得明?”(《读曲歌》)用点灯的“油”双关理由的“由”。但这一句的“明”字却又属于前一类。最常见的双关语,是以“莲”双关“怜”,以“丝”双关“思”,以布匹的“匹”双关匹偶的“匹”。这些巧妙的双关语,一方面增加了表情的委婉含蓄,另一方面也显示了民歌作者的丰富想象。
  最后,我们叙述“杂曲歌辞”中的那首抒情长诗《西洲曲》。这首诗的作者有问题,《乐府诗集》和《古诗纪》都作“古辞”,《玉台新咏》作江淹(但宋本不载),《诗镜》等又作梁武帝。大概这首民歌曾经过文人们的润色。
  这是一首“侬亦吐芳词”的闺情诗,一个少女倾诉了她的四季相思之情。诗中虽没有出现春夏秋冬等字样,但通过“折梅”、“采莲”、“望飞鸿”这类带有季节特征的人物活动,时序的变迁还是非常清楚的。此诗表情细腻,如:“单衫杏子红,双鬓鸦雏色”两句,结合眼前景色,作自我写照,言外便含有无限自怜自惜之意,不惟取喻新颖,属对自然。又如从“采莲”,更生出“弄莲”“怀莲”等事,便觉一往情深,无限低回。按《子夜夏歌》:“郎见欲采我,我心欲怀莲。”则此处“莲”字亦属双关,有望“怜”意。又此诗运用了民歌惯用的“接字”法,首尾相衔,蝉联而下,更加强了诗的节奏美,声情摇曳,语语动人。结句“南风知我意,吹梦到西洲”,更是涉想新奇,余味无穷。范云《闺思》诗:“几回明月夜,飞梦到郎边”,又李白的名句:“春风复无情,吹我梦魂散”、“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都是从此化出的。因此我们可以说《西洲曲》标志着南朝民歌在艺术发展上的最高成就,它的产生时代不可能过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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