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左思、刘琨、郭璞


  在形式主义诗风盛行的太康时期,能继承和发扬“建安风骨”的传统,写出了有充实内容的作品的作家,是杰出的诗人左思。思字太冲,齐国临淄(今山东临淄附近)人。大约生于魏废帝时代,卒于西晋末年。左思出身寒微,晋武帝时,妹芬以才名被选入宫,全家迁居京师。思官秘书郎,以《三都赋》显名当时。惠帝时,预贾谧二十四友之列,并曾为贾谧讲《汉书》。永康元年,谧被诛,乃退居宜春里。后齐王裔命为记室,辞不就。太安中,张方纵暴京师,遂全家去冀州,数岁而死。
  左思现存诗十四首。《文心雕龙》说他“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咏史》八首是他的代表作。这些诗并非一时写的,它反映了诗人由积极而消极的过程。
  晋自武帝即位以来,东南吴国和西北羌胡不断犯扰边境,《咏史》第一首说:“铅刀贵一割,梦想骋良图。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表现他要为国立功的雄伟抱负。在第三首中,诗人歌颂段干木、鲁仲连“遭难能解纷,功成耻受赏”,实际也是表现他“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的高尚品格。
  左思在《杂诗》中写道:“高志局四海,块然守空堂。壮齿不恒居,岁暮常慨慷。”左思妹芬为贵嫔,他一生仍不得志,这主要由于出身寒微而得不到门阀社会的重视。正是这样,诗人把笔锋转向了对门阀制度的揭露和抨击。如《咏史》第二首: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全诗前半以贴切而形象的比喻揭露了门阀社会的不合理。后半更指出这种现象的根深蒂固,连古人的牢骚都给发了。这就扩大了诗歌包含的内容,加强了诗的思想感染力量。
  诗人不只揭露了门阀制度的腐朽,而且对门阀士族表现了强烈的反抗精神。第五首写道:
  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列宅紫宫里,飞宇若云浮。峨峨高门内,蔼蔼皆王侯。自非攀龙客,何为炎来游?被褐出阊阖,高步追许由;振衣千仞岗,濯足万里流。
  表现了他对这个腐朽的门阀社会的决裂态度。在第六首里,他对那些豪门右族表现了极端的轻蔑:“高眄邈四海,豪右何足陈。贵者虽自贵,视之若埃尘;贱者虽自贱,重之若千钧。”第四首则通过对扬雄的歌颂,为寂寞的寒士张目吐气:“悠悠百世后,英名擅八区。”
  从东汉班固以来的《咏史》诗大抵是“隐括本传,不加藻饰”,一诗咏一事,在史事的客观复述中略见作者的意旨。左思的咏史“或先述己意,而以史事证之。或先述史事,而以己意断之。或止述己意,而史事暗合。或止述史事,而己意默寓”(张玉谷《古诗赏析》),又往往错综史实,连类引喻,名为咏史,实是咏怀。这是对咏史诗的创造性的发展,对后代产生了良好的影响。
  左思志高才雄,胸怀旷迈,富有反抗精神,所以他的咏史诗笔力矫健,情调高亢,气势充沛,具有积极浪漫主义的特色。《诗品》称之为“左思风力”,这显然是“建安风骨”的继承与发扬。《诗品》又说他“文典以怨”,很清楚也是指咏史诗而言。这些诗里多引史事,所以“典”;他用史事发泄对现实的不满,所以“怨”。从他的诗里还可以看到建安以来文学技巧的发展。诗中使用对偶,也用词藻,但由于剪裁得当,严格地为表现内容服务,使得风力内充,一点没有冗沓平弱的毛病。他的诗不只丰富了五言诗的风格,艺术表现也更为圆熟了。
  此外,他的《娇女诗》以现实主义的描写手法,使用俚语,生动地描绘了两个小女孩的天真情态,后来陶渊明的《责子》诗,杜甫《北征》中的片断,李商隐的《骄儿诗》都显然受了它的影响。他的《三都赋》虽是精心覃思之作,并曾名动一时,但基本上是走汉代大赋的老路,只是更求实一些,文学价值不大。
  
  刘琨(270—317)是略后于左思的有成就的作家。琨字越石,中山魏昌(今河北东南部)人。他是贵公子,早年生活浮华放荡,西晋末年,在尖锐的民族矛盾中成为爱国志士。他和祖逖闻鸡起舞的故事更经常为后来一些富有事业心的学者、诗人所称道。关于他前后思想的转变,他在《答卢谌书》中自叙得很清楚:“昔在少壮,未尝检括。远慕老庄之齐物,近嘉阮生之放旷。……自顷舟张,困于逆乱,国破家亡,亲友雕残。负杖行吟,则百忧俱至;块然独坐,则哀愤两集。……然后知聃周之为虚诞,嗣宗之为妄作也。”他在外族入侵的情况下,历任刺史、大将军等职,在北方辗转抗敌,后因军事失利,投幽州刺史段匹单,竟为段所害。
  刘琨现存诗歌虽只有三首,但都是后期保卫中原的战斗生活的产物,有丰富的现实内容和深厚的爱国感情。永嘉元年九月,诗人赴并州刺史任,这时北方“胡寇塞路”,他“以少击众,冒险而进,顿伏艰危,辛苦备尝”,写下了有名的《扶风歌》:
  朝发广莫门,暮宿丹水山。左手弯繁弱,右手挥龙渊。顾瞻望宫阙,俯仰御飞轩。据鞍长太息,泪下如流泉。系马长松下,发鞍高岳头。烈烈悲风起,泠泠涧水流。挥手长相谢,哽咽不能言。浮云为我结,归鸟为我旋。去家日已远,安知存与亡。慷慨穷林中,抱膝独摧藏。麋鹿游我前,猿猴戏我侧。资粮既乏尽,薇蕨安可食?揽辔命徒侣,吟啸绝岩中。君子道微矣,夫子固有穷。惟昔李骞期,寄在匈奴庭。忠信反获罪,汉武不见明。我欲竟此曲,此曲悲且长。弃置勿重陈,重陈令心伤。
  诗的前半表现了对故国的深沉眷恋。接着描写赴任途中的困苦情况,从不畏艰难的前进中披露了诗人爱国的至诚。篇末用李陵的典故揭露了抗敌斗争中来自统治阶级内部的困难,透露了晋政权的腐朽。刘琨于并州失利,投奔段匹单,与段相约共辅王室,不料因儿子刘群得罪段匹单,遂陷缧拽。这时又写了《重赠卢谌》一诗。诗的前半列举史事,一方面表现自己扶助晋室的怀抱,表示如果段能为王室出力,可以不计较私怨,“苟能隆二伯,安问党与仇?”是大义感人的诗句;另一方面激励卢谌为国立功,并援救自己。诗的后半则表现了“英雄失路,万绪悲凉”的感慨:“功业未及建,夕阳忽西流。时哉不我与,去乎若云浮。朱实陨劲风,繁英落素秋。狭路倾华盖,骇驷摧双舟。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
  刘琨的诗清刚悲壮。《诗品》说它“善为凄戾之词,自有清拔之气”,《文心雕龙》说它“雅壮而多风”,都很能说明刘诗的特色。
  刘琨的爱国行为和爱国诗歌给后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宋代爱国诗人陆游在《夜归偶怀故人独孤景略》中说:“刘琨死后无奇士,独听荒鸡泪满衣。”可以看到诗人对他的赞扬。元好问《论诗绝句》说:“曹刘坐啸虎生风,四海无人角两雄。可惜并州刘越石,不教横槊建安中。”把刘琨与曹操相比,感叹他未能实现雄心壮志。
  
  魏正始时玄学兴起,阮籍、嵇康的作品已有浓厚的老庄思想。两晋时期,玄学有了进一步的发展,至西晋末年遂兴起了玄言诗。《诗品》说:“永嘉时,贵黄老,稍尚虚谈,于时篇什,理过其辞,淡乎寡味。”在这种文学风气里,能够“变创其体”,而获得一定成就的,是诗人郭璞。
  郭璞(276—324),字景纯,河南闻喜(今山西绛县附近)人。他好经术,博学有高才,通古文奇字,又善五行天文卜筮之术,因反对王敦谋反而被害。
  郭璞的《答贾九州愁诗》说:“顾瞻中宇,一朝分崩。天纲既紊,浮鲵横腾。”对西晋灭亡,中原沦于外族表示了深沉的感慨。又说:“运首北眷,邈哉华恒。虽欲凌翥,矫翮靡登。……庶唏(希)河清,混焉未澄”,表现出恢复中原和澄清时局的愿望。这些说明了他有自己的理想和爱国的感情。但他处于政治黑暗的乱世,也有惧祸避世的消极思想,所以诗末说:“无贵香明,终自截渴。未若遗荣,必情丘壑。逍遥永年,抽簪收发。”
  郭璞的代表作是《游仙诗》十四首。游仙诗的来源很早,秦博士有《仙真人诗》,汉乐府中也有这类作品,建安、正始时期更不断有人继作。游仙诗中明显地有两种倾向,一种是所谓正格的游仙诗,它们“滓秽尘网,锱铢缨绂,餐霞倒景,饵玉玄都”(《文选》李善注);一种是借游仙以表示对现实的不满与反抗,如曹植、阮籍的某些作品。郭璞显然是继承了后一种传统。他的游仙诗借游仙以咏怀,有一定的现实内容。如第一首说:“京华游侠窟,山林隐遁栖。朱门何足荣,未若托蓬莱”,表示了对朱门的轻蔑与否定。第五首说:“清源无增澜,安得运吞舟。圭璋虽特达,明月难暗投”,表现了才志之士生不逢时的感慨。第四首则表现了求仙的渺茫和伤时叹逝的感情。郭璞游仙诗的另一特色是富于形象性,和一般游仙诗往往写得过于抽象不同。如第三首说:“翡翠戏兰苕,容色更相鲜,绿萝结高林,蒙笼盖一山。……赤松临上游,驾鸿乘紫烟,左挹浮丘袖,右拍洪崖肩”,写想象中的神仙居处和生活情态,形象鲜明而生动。《诗品》说他的诗“彪炳可玩”,正是指出了这种特色。不过《游仙诗》的主旨毕竟在歌咏高蹈遗世,所以消极性仍是很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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