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阮籍、嵇康


  继建安文学之后的正始文学,在文学史上也有它的贡献,代表作家是阮籍、嵇康。
  正始时期,代表世族大地主利益的司马氏,在逐渐掌握了魏国的军政大权之后,与曹魏统治者展开了激烈的争夺政权的斗争,政治异常黑暗。阮籍、嵇康都有较进步的政治思想,不满现实的腐朽。他们看到司马氏假“名教”以达到自私的目的,便以老庄的“自然”与之对抗。他们的创作虽然贯串着老庄思想,与建安文学有明显的不同,但仍然反映了这一时期的政治现实,在基本精神上还是继承了“建安风骨”的传统的。
  阮籍(210—263),字嗣宗,陈留尉氏(今河南开封)人。他早年“好书诗”,有“济世志”,但处于魏晋易代之际,在统治阶级内部的残酷斗争中,不仅抱负无由施展,自身的安全也没有保障。于是转而崇尚老庄思想,对黑暗的现实采取了一种消极反抗的态度。他终日“饮酒昏酣,遗落世事”,作官只是“禄仕”而已,言谈交际更是“发言玄远,口不臧否人物”。
  阮籍尽管在行动上佯狂放诞,内心却十分痛苦。史载他“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他把这种寓藏在内心的、无由发泄的痛苦与愤懑都在诗歌中用隐约曲折的形式倾泻出来,这就是著名的八十二首五言《咏怀诗》。《咏怀诗》不是一时之作,它们真实地表现了诗人一生的复杂的思想感情。如“夜中不能寐”一诗: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这诗表现了生活在黑暗现实里的诗人内心苦闷,末两句更充分表现出他那看不见任何希望和出路的忧思。“独坐空堂上”一首则典型地表现了诗人孤独索寞的感情。
  在魏晋易代之际,最刺激诗人心灵的是政治的恐怖。“嘉树下成蹊”一首写道: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藿,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止。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已。
  诗人通过自然景物由繁华而零落憔悴的过程,形象地揭示出曹魏政权的由盛而衰,表现了自己生命难保的忧惧心情。“一日复一夕”一诗更表现了诗人处于这种险恶环境中“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战战兢兢的心理。
  阮籍尽管有惧祸的思想,但对暴虐的现实政治仍表现了一种守正不阿的品格: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羁旅无俦匹,免仰怀哀伤。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诗人用朔风微霜比司马氏的肆暴,用走兽飞鸟比小人的逢迎驰骛,用羁旅比自己的寡俦,清楚地表现出时局的状况和诗人的处境(注:何焯据诗中“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所指的时序,推定此诗是“指司马师废齐王事”,是可信的。)。但诗人却坚定地表示不学计功的小人,而要做守常的君子。此外,他在一些诗中歌颂“气节故有常”的壮士,揭露“闲游子”“工言子”“夸毗子”“佞邪子”等小人,以及“外厉贞素谈,户内灭芬芳”的虚伪的礼法之士,也正是这一主题的发挥。
  阮籍不仅不满司马氏黑暗残暴的统治,从进步的政治思想出发,他对曹魏统治者的日趋荒淫腐朽也进行了揭露。如“驾言发魏都”:
  驾言发魏都,南向望吹台。箫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战士食糟糠,贤者处蒿莱。歌舞曲未终,秦兵已复来。夹林非吾有,朱宫生尘埃。军败华阳下,身竟为土灰。
  这首诗借古以寓今,揭露了魏国后期政治的腐败和统治者的荒淫。结尾大胆地指出这必将导致灭亡的命运。“湛湛长江水”一首表现了同样的主题。
  《咏怀诗》是一个复杂的总体。除了上述这些积极内容之外,也有不少作品表现了诗人意志消沉、畏祸避世的消极思想。
  阮籍处于政治高压之下,虽然满腹愤懑不平却不能直接说出来,因此,尽管他是“使气以命诗”(《文心雕龙·才略》),在表现上却多用比兴手法:或用自然事物象征,或用神话游仙暗示,都是言在此而意在彼,隐约曲折地表现思想内容,正如《诗品》说的:“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厥旨渊放,归趣难求”。《咏怀诗》继承了《小雅》和《古诗十九首》,但比兴手法的大量使用,则又显然是受了楚辞的影响。所以阮籍不仅是建安以来第一个全力作五言诗的人,而且能吸收多方面的影响,创造独特的风格,在五言诗的发展中是占有重要地位的。
  阮籍这种以咏怀为题的抒情诗对后世作家有很大影响。陶渊明的《饮酒》,庾信的《拟咏怀》,陈子昂的《感遇》,李白的《古风》,这些成组的咏怀之作,显然都是继承阮籍《咏怀诗》这一传统而来的。
  阮籍的《大人先生传》是一篇有价值的散文。传中所塑造的超世独往、与道合一的大人先生形象虽然是虚幻的,并有某种引导人们脱离现实的倾向,但对封建社会的批判和揭露却是深刻尖锐的。传中说:“君立而虐兴,臣设而贼生,坐制礼法,束缚下民。”一语便揭穿了封建统治的本质。作者指出这样的统治是无法巩固的,必有一天会遭遇“亡国戮君溃散之祸”,到了这时,那些依附封建统治的寄生虫也必然同归于尽:
  且汝独不见夫虱之处于昆中乎?逃乎深缝,匿乎坏絮,自以为吉宅也。行不敢离缝际,动不敢出昆当,自以为得绳墨也。饥则啮人,自以为无穷食也。然炎丘火流,焦邑灭都,群虱死于昆中而不能出,汝君子之处区内,亦何异夫虱之处昆中乎?
  在客观上散布了对封建社会的悲观思想。这篇散文显然受了《庄子》寓言、楚辞神游、汉赋铺张的影响。全篇使气骋辞,奇偶相生,韵文与散文间杂,有它的独特风格。
  
  嵇康(223—263),字叔夜,谯国垤(今安徽宿县西)人。他的性格明显地表现为两面:一面崇尚老庄,恬静寡欲,好服食,求长生;一面却尚奇任侠,刚肠嫉恶,在现实生活中锋芒毕露,因此为司马氏所不容,而遭杀身之祸。嵇康的反对司马氏,固然与他为魏室姻亲有关,但根本的原因却在于他不满意司马氏的黑暗、残暴的统治。他在《太师箴》中揭露“季世”的情况说:“骄盈肆志,阻兵擅权,矜威纵虐,祸崇丘山。刑本惩暴,今以胁贤。昔为天下,今为一身。”这实际是对司马氏统治的痛斥。
  嵇康在反抗现实的表现上比阮籍激烈,诗歌成就却不如阮籍。他的诗歌首重表现一种清逸脱俗的境界。如《酒会诗》之一:
  淡淡流水,沦胥而逝;凡凡柏舟,载浮载滞。微啸清风,鼓楫容裔。放濯投竿,优游卒岁。
  不过他也有一些诗,如《答二郭》等明显地表现了愤世疾俗的感情,特别是因吕安事牵连入狱后所写的《幽愤诗》,叙述了他托好老庄不附流俗的志趣和耿直的性格,虽然也责备自己“惟此褊心,显明臧否”,以致“谤议沸腾”,但他并不肯改变素志,最后表示要“采薇山阿,散发岩曲”,仍然是以俊逸之辞表现他的硬骨头。诗风的“峻切”,于此可见。他的四言诗艺术成就高于五言。
  嵇康的《与山巨源绝交书》是一篇有浓厚的文学意味和大胆的反抗思想的散文。文中说:“人伦有礼,朝廷有法。自惟至熟,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他的“必不堪者七”,是表示蔑视虚伪礼教,“甚不可者二”更是公然对抗朝廷法制,所谓“每非汤武而薄周孔”,正是公开揭穿司马氏争夺政权的阴谋。也正因为这篇书信,司马氏终于杀害了他。这篇散文自始至终贯串着对司马氏腐朽统治的决绝态度。他把山涛荐他作官比做是“羞庖人之独割,引尸祝以自助;手荐鸾刀,漫之擅腥”,极尽辛辣讽刺之能事。并表示如果司马氏要强迫他作官,他就会象野性难驯的麋鹿,“狂顾顿缨,赴汤蹈火”。全文嘻笑怒骂,锋利洒脱,很能表现他峻急刚烈的性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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