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汉乐府民歌的思想性

  班固虽不曾把那一百三十八首西汉乐府民歌记录在《汉书》里,但对这些民歌却也作了很好的概括,这就是他说的“感于哀乐,缘事而发”。从现存不多的作品看来,包括东汉在内,这一特色确是很显著。这些民歌不仅具有丰富的社会内容,而且具有高度的思想性。它们广泛地反映了两汉人民的痛苦生活,象一面镜子一样照出了两汉的政治面貌和社会面貌,同时还深刻地反映了两汉人民的思想感情。这具体地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一)对阶级剥削和压迫的反抗。汉代土地兼并剧烈,阶级剥削和压迫又极惨重,农民生活异常痛苦。关于这一点,这是统治阶级的御用文人也不能不承认:“贫民常衣牛马之衣,食犬彘之食”,“卖田宅,鬻子孙以偿债”(《汉书·食货志》),甚至与牛马同栏出卖自身及妻子作奴婢。因此,在汉乐府民歌中有不少对饥饿、贫困、受迫害的血泪控诉。如《妇病行》所反映的便是在残酷的剥削下父子不能相保的悲剧:
  妇病连年累岁,传呼丈人前一言。当言未及得言,不知泪下一何翩翩。“属累君两三孤子,莫我儿饥且寒!有过慎莫笪笞!行当折摇,思复念之!”乱曰:抱时无衣,襦复无里。闭门塞牖舍,孤儿到市。道逢亲交,泣坐不能起。从乞求与孤买饵。对交啼泣,泪不可止。“我欲不伤悲,不能已。”探怀中钱持授。交入门,见孤儿啼索其母抱。徘徊空舍中,“行复尔耳,弃置勿复道!”
  残酷的剥削,竟使得这个做父亲的不能不违背妻子临终时的千叮万嘱,忍心地抛弃了自己的孩子。《汉书·贡禹传》说:“武帝征伐四夷,重敛于民,民产子三岁,则出口钱,故民困重,至于生子辄杀,甚可悲痛。宜令儿七岁去齿,乃出口钱。”由此可见,当时许多贫民还有因口赋钱而杀害亲生子的,抛弃子女的惨剧也必相当普遍,是有其典型意义的,并不足为异。诗言两三孤子,到市求乞的是大孤儿,啼索母抱的是小孤儿。“塞牖舍”之“舍”即徘徊空舍之“舍”。牖舍连文,看似重复,但正是汉魏古诗朴拙处,象舟船、觞杯、餐饭、晨朝、门户等连用的例子是很多的(诗歌中的这种复词,唐以后始告绝迹)。
  由于破产,大量的农民不得不背井离乡,有的兄弟三人同在一个地主家干活,他们终岁劳动,却仍然衣不蔽体,如《艳歌行》:“兄弟两三人,流宕在他县。故衣谁当补?新衣谁当绽?”地主阶级的残酷性,也表现在对亲人的压榨、剥削上。这就是那著名的《孤儿行》所描写的。为了独占家财,兄嫂把亲骨肉看成奴隶,看成仇人,尽量役使他,折磨他,必欲置之死地。不是出外四处行贾,便是在家挑水、烧饭、看马、养蚕、种瓜,什么都得干,而大冬天连双草鞋也穿不上。“愿欲寄尺书,将与地下父母:兄嫂难与久居!”这是孤儿绝望的血泪控诉,也是作者和广大人民愤怒的谴责。这首诗表面上写的是兄嫂的狠毒,实质上也揭露了剥削阶级凶恶的本来面目,并使我们看到私有财产制度是怎样把人变成了禽兽,这就是《孤儿行》的深刻意义。
  《乌生》和《枯鱼过河泣》是两首奇特的寓言诗。通过乌鸦和枯鱼的遭遇曲折地表达了受迫害者的悲惨命运。《乌生》借中弹身死的乌鸦的自宽自解,指出即使是山中的白鹿、天上的黄鹄、深渊里的鲤鱼,也都难逃一死,不禁令人想起晚唐杜荀鹤的诗句:“任是深山更深处,也应无计避征徭”。
  人民的容忍是有限度的,因此在汉乐府民歌中也反映了人民对统治阶级尖锐的实际斗争行为。在这方面,《东门行》和《陌上桑》特别值得我们珍视,它们充分地体现了人民反压迫、反剥削的斗争精神。《东门行》写的是一个“犯上作乱”的穷老汉:
  出东门,不顾归。来入门,怅欲悲。盎中无斗米储,还视架上无悬衣。拔剑东门去,舍中儿母牵衣啼:“他家但愿富贵,贱妾与君共铺糜。上用仓浪天,故下当用此黄口儿。”“今非咄行,吾去为迟。白发时下难久居!”
  这首短诗形象地揭示了人民起来反抗的过程。“他家”四句是妻子的劝阻,在迷信的说法中也蕴藏着她对丈夫的爱情。“今非咄行”三句是丈夫的答辞,说得斩钉截铁。咄行,是说咄嗟之间即行,犹言“咄嗟即办”,也就是马上就走。这首民歌曾为晋乐所奏,但添上 了“今时清廉,难犯教言,君复自爱莫为非”一类封建说教,又抽去了“白发时下难久居”,换上“平慎行,望君归”这样一条“温柔敦厚”的尾巴,这就把一个逼上梁山的老百姓涂改成为后来一般评论家所说的“贫士”,大大地削弱了诗的意义。
  《陌上桑》则是通过面对面的斗争歌颂了一个反抗荒淫无耻的五马太守的采桑女子——秦罗敷,塑造了一个美丽、勤劳、机智、勇敢、坚贞的女性形象。这是一出喜剧,洋溢着乐观主义的精神。全诗分三解,作者用别开生面的烘托手法让罗敷一出场就以她的惊人的美丽吸引着读者和观众:
  ……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绡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相怨怒,但坐观罗敷。
  写罗敷之美,不从罗敷本身实写,却从旁观者眼中、神态中虚摹,是有独创性的。这段描写,不仅造成活泼的喜剧气氛,同时在结构上也为那“五马立踟蹰”的“使君”作了导引。第二解是诗的主旨所在,写使君的无耻要挟和罗敷的断然拒绝:“使君一何愚!使君自有妇,罗敷自有夫。”第三解写罗敷夸说自己的夫婿的事功和才貌,则又是一种机智的反击。这段夸说,也表现了作者的爱憎,罗敷越说越高兴,那使君自然越听越扫兴。“座中数千人,皆言夫婿殊!”喜剧便是在这种充满胜利快感的哄堂大笑中结束。汉时太守(使君),照例要在春天循行属县,说是“观览民俗”、“劝人农桑”,实际上往往“重为烦扰”(见《汉书·韩延寿传》、《后汉书·崔因传》)。《陌上桑》所揭露的正是当时太守行县的真象,所谓“重为烦扰”的一个丑恶方面,是有其特定的时代背景的。它并不是什么故事诗,更不是由故事演变而来的故事诗,而是一篇“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活生生现实作品。
  (二)对战争和徭役的揭露。在这一方面汉乐府民歌也有不少杰作。汉代自武帝后,长期的对外战争给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因此有的民歌通过战死者的现身说法揭露了战场的惨象和统治阶级的残忍与昏庸,如《战城南》:
  战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乌可食。为我谓乌:“且为客豪,野死谅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深激激,蒲苇冥冥。枭骑战斗死,驽马徘徊鸣。梁筑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获君何食?愿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诚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归。
  
全篇都托为战死者的自诉,“为我谓乌”数句尤奇,真是想落天外。战死沙场,暴骨不葬,情本悲愤,却故作豪迈慷慨语,表情愈深刻,揭露也愈有力。“梁筑室”四句,追叙战败之因,见死得冤枉。
  《十五从军征》则是通过一个老士兵的自述揭露了当时兵役制度的黑暗: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望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中庭生旅谷,井上生旅葵。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羹饭一时熟,不知贻阿谁。出门东向望,泪落沾我衣。
  汉代兵役制度,据当时官方的规定是:民年二十三为正卒,一岁为卫士,一岁为材官、骑士,五十免兵役。但这首民歌却揭穿了统治阶级的欺骗,诗中的主人公足足服了六十五年的兵役,而穷老归来,仍一无抚恤,他的悲剧的结局是可想而知的。“八十始得归”,这并不是什么夸张的说法,而是客观真实。《宋书》卷一百载沈亮对宋文帝说:“伏见西府兵士,或年几八十,而犹伏隶,或年始七岁,而已从役。”可见这种现象,不独汉代,而是历代都有的。
  我们知道,战争通常是和徭役分不开的,因此,在汉乐府民歌中出现了不少流亡者的怨愤的呼声。他们有的是无家可归,如《古歌》:
  秋风萧萧愁杀人,出亦愁,入亦愁。座中何人,谁不怀忧?令我白头!胡地多飚风,树木何修修。离家日趋远,衣带日趋缓。心思不能言,肠中车轮转。
  诗中提到“胡地”,显然与战争有关。《悲歌》更明言“欲归家无人”,只能是“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他们有的虽并非家中无人,却又是妻离子散。如《饮马长城窟行》便是写的一个妻子为了寻求她的丈夫而辗转流徒在他乡的。“远道不可思,宿昔梦见之。梦见在我旁,忽觉在他乡。他乡各异县,辗转不相见。”读这些诗句,不禁令我们联想起唐人张仲素的《秋闺思》:“欲寄征人问消息,居延城外又移军。”在封建社会,人民所受的苦难往往是相近似的。
  此外,《东光》一篇也是反对黩武战争的,但含有游子思家的情调,士兵们并自称“游荡子”:“诸军游荡子,早行多悲伤。”由此看来,来流亡者的怀乡曲中当有不少士兵的作品,上述《古歌》等就很可能是。
  (三)对封建礼教和封建婚姻制的抗议。汉代自武帝罢黜百家,尊崇儒术,封建礼教的压迫也就随之加重。在“三从”“四德”“七去”等一系列封建条文的束缚下,妇女的命运更加可悲。因此,在汉乐府民歌中我们很少读到象《诗经》的“国风”所常见的那种轻松愉快的男女相悦之词,只有《江南》是个例外。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乐府古题要解》说:“江南古词,盖美芳辰丽景,嬉游得时也。”可能是一首与劳动相结合的情歌。古人常以莲象征爱情,以鱼比喻女性。它可能是武帝时所采《吴楚汝南歌诗》。
  但是,更多的还是弃妇和怨女的悲诉与抗议。有的因无辜被弃,对喜新厌旧的“故夫”提出了责难,如《上山采蘼芜》:
  上山采蘼芜,下山逢故夫。长跪问故夫:“新人复何如?”“新人虽言好,未若故人姝。颜色类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从门入,故人从合去。新人工织缣,故人工织素。织缣日一匹,织素五丈余。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
  此篇向来列入古诗,其实是“缘事而发”的民歌。张玉谷说:“通章问答成章,乐府中有此一体,古诗中仅见斯篇。”(《古诗赏析》卷四)可见即从表现手法上也可以看出它不会是文人的抒情诗。从这首诗中我们可以看到这个弃妇是如何冤屈:她勤劳、能干、柔顺,但她还是被弃了。作者巧妙地通过“故夫”自己的招供揭示了他的丑恶的灵魂。不难想象:那个新人的命运并不会比故人好些。
  有逆来顺受的弃妇,但也有敢于反抗夫权,对三心二意的男子毅然表示“决绝”的女性,如《白头吟》。诗一开头就说:“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用雪月表明自己的光明纯洁,而对方之卑鄙龌龊也就不在话下。切身的痛苦使得诗的主人公正确地提出了“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的爱情理想。然而在那恋爱不自由、婚姻不自由的情况下,这理想是无法实现的。这个倔强的女子终于不能不伤心得落泪,原因就在此。
  为了追求并实现“愿得一心人”的爱情理想,在这类恋歌中我们还可以看到用火一般的热情和实际行动大胆地冲破礼教束缚的另一类型的女性。这就是《铙歌十八曲》中的《有所思》和《上邪》所表现的。《有所思》的女主人公曾追叙和爱人初会时的情况:“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可见他们是自由结合,根本没理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那一套。也正因为是这样,所以当她听说爱人“有他心”后,便遏不住心头的怒火,我们看:“何用问遗君?双珠毒瑁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爱是真爱,恨也就是真恨。“勿复相思”二句是转折语,想起对方平日说尽相思的话,更觉可恨,与《诗经·氓》中“及尔偕老,老使我怨”同一声口。《上邪》所表现的感情更为强烈: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上邪”,是女子呼天以为誓。“山无陵”以下连用五件不可能的事情来表明自己生死不渝的爱,深情奇想,确是“短章中神品”。唐代民间词《菩萨蛮》“枕前发尽千般愿”一首,则连用六事,与此极相似。但是,在男女不平等的历史条件下,真正的自由恋爱也是说不上的,被牺牲的往往是女子。
  除上述三方面的作品外,汉乐府民歌中还保存有少数讽刺统治者卖官的政治丑剧和权门豪家的荒淫生活的。前者如《长安有狭邪行》:“小子无官职,衣冠仕洛阳。”便是刺的卖官鬻爵。卖官之风,西汉已有,但不如东汉之甚。《后汉书·桓帝纪》和《灵帝纪》都有公开“占卖关内侯、虎贲、羽林,入钱各有差”的记载,灵帝并“私令左右卖公卿,公千万,卿五百万”,因而出现了无官职而有官服的所谓“衣冠仕”的怪现象。又诗言“仕洛阳”,洛阳乃东汉首都,也足证应该是东汉时作品。后者如《相逢行》,极力摹写那个少年家庭如何荣华富贵,好象是句句恭维、钦羡,其实是句句奚落,是另一种讽刺手法。对较好的官吏,民歌也有表扬,如《雁门太守行》写和帝时洛阳令王涣的政绩,表现了人民的爱憎分明。东汉乐府继续采诗,这也是一个明证。
  总之,通过汉乐府民歌,我们可以听到当时人民自己的声音,可以看到当时人民的生活图画,它是两汉社会全面的真实的反映。它继承并发扬了《诗经》的现实主义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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