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庄子

  庄子是先秦道家学派的代表人物。道家学派的先驱老子即老聃,他的《道德经》五千言是简括而有韵的理论文。(注:自汉朝以后,通行的《老子》各种版本,都分上下两篇,上篇为《道》经,下篇为《德》经,故又称《老子》为《道德经》。一九七三年在湖南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甲、乙两种《老子》帛书,都是《德》经在前,《道》经在后。这和《韩非子》中的《解老》、《喻老》两篇解说《老子》的文章,都是先《德》经而后《道经》相合。可见帛书《老子》的经文顺序,比较符合《老子》一书的本来面目。)老子主张绝圣弃智,忘情寡欲,无为而治。他认识到一切事物都有矛盾的对立面,而且会互相转化;所以说:“物或损之而益,或益之而损。”“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是朴素的辩证观点。他也认识到“民之饥以其上食税之多”,因而痛斥残酷的剥削者为“盗夸”。更认识到人民在英勇斗争中的力量和牺牲精神,说“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但他的政治理想却是倒退的“小国寡民”、“老死不相往来”的乌托邦,反映了一部分没落奴隶主阶级的无可奈何的消极幻想。庄子的哲学思想基本上继承并发展了老子的消极面。
  庄子(前360?—280?),名周,宋之蒙(今河南商丘县东北)人。尝为蒙漆园吏。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生平事迹不详。《庄子·秋水》篇载楚王使人聘庄子,庄子不应。《史记》以为楚威王。事虽未必可信,但就此与《列御寇》篇所载同样的事合看,可见庄子是一个苟全性命、不求闻达的人,也符合庄子敝履富贵、淡薄利禄的隐士思想。
  《汉书·艺文志》载《庄子》书五十二篇。现存三十三篇。后人以《逍遥游》至《应帝王》七篇为内篇,《骈拇》至《知北游》十五篇为外篇,《庚桑楚》至《天下》十一篇为杂篇。从来讲《庄子》的人,多认为内篇是庄子自己作的,外篇和杂篇则是庄子的门徒或后学作的,故文章风格亦有所不同。这看法是相当正确的。
  从庄子的整个思想体系和政治观点看来,庄子无疑是一个代表没落奴隶主阶级的哲学家。由于社会的根本变化,庄子的地位无法维持,这就决定他对现实极端不满。而当时的战乱和剥削造成社会动荡不安,人民十分痛苦,庄子斥为“昏上乱相”,也的确是有理由的。他既不满现实,又无法反抗它,就不得不走隐居遗世的道路,一方面议君相,讥儒墨,甘贫贱而肆其志;一方面否定一切,齐万物,一死生,泯是非得丧,以追求内心的调和、精神的胜利而自我麻醉。他认为“物不胜天”(《大宗师》),认为“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他是一个悲观绝望的厌世主义者,觉得“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知北游》),甚至“以生为附赘县尤,以死为决丸溃痈”(《大宗师》)。所以妻死则“箕踞鼓盆而歌”,有时还设想髑髅也不愿复活(《至乐》)。因此,庄子的处世态度就是玩世不恭,随俗浮沉,“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达之入于无疵”(《人间世》)。他好象非常胆怯、害怕,常说“无用之用”才是“大用”。他看见山木以不材免伐,雌雁以不鸣见杀,就想到自己“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山木》)。这一切都充分表现一个没落阶级的思想观点。不过庄子的放荡不羁,蔑视礼法和权贵,以及对统治者不合作,在特定的历史时期曾起过一定的积极作用。此外《庄子》书中常有抨击当时社会的言论,例如《人间世》说:“方今之时,仅免刑焉。”《在宥》说:“今世殊死者相枕也,桁杨者相推也,刑戮者相望也。”《去箧》说:“窃句者诛,窃国者侯。诸侯之门,而仁义焉存。”(注:按:原文本作“存焉”,此从王引之说改。此四句“诛”、“侯”为韵,“门”、“存”为韵。)认为圣知仁义只是供统治者利用的工具。这些都是极为深刻的见解。但他由此得出抛弃一切的虚无主义的结论,却又十分错误。
  庄子的散文在先秦诸子中具有独特风格。这首先是吸收神话创作的精神,大量采用并虚构寓言故事,作为论证的根据;因此想象奇幻,最富于浪漫主义色彩。例如内篇的《逍遥游》、《人间世》、《德充符》、《大宗师》等篇,基本上是用四五个或六七个幻想出来的故事组成的。他的许多哲学思想和政治观点都是通过这些故事人物的问答方式来表现的。而故事人物的形象常常描写得极为生动,如《逍遥游》中的许由敝屣功名的形象,藐姑射之山的神人的形象,《齐物论》王倪口中“至人”的形象,《养生主》疱丁的形象,《人间世》楚狂接舆的形象等等,《庄子》书中如此之类不可胜数。现在举个例子来看: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
  这当然是庄子自己头脑中幻想出来的绝对自由的人物。这个人据说是“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他的尘垢比糠都可以铸造出尧舜来的,所以人们认为他在撒谎,而不肯相信了。
  由于接受民间寓言故事的影响,所以在庄子笔下,蝉和斑鸠、小雀都会说话,虾蟆、甲鱼也会说话,蛇和风,栎树和铜铁也会说话,一切生物、无生物都会说话,而且会辩论、讲道理。这比其他诸子和《战国策》中某些寓言故事有进一步的发展,使逻辑思维的理论文更加形象化。这又是庄子散文浪漫主义作风的一个方面。
  《庄子》散文的另一特点是善用譬喻。本来战国时代的文章,一般都有这种特点,而《庄子》则几乎任何情况、任何事物都可以用作譬喻,也可以容纳譬喻。它不但譬喻多,而且运用灵活,在先秦诸子中也是最突出的。例如《逍遥游》将要论证超越时空的绝对自由,先从大鹏说起。他认为那么大的鸟,要想从北海飞到南海,非借大风之力不可,所以没有绝对自由。下文的野马、尘埃,也是要有风吹着才能在空中游荡。这对于野马、尘埃本身来说虽属正意,对于大鹏来说其实又是比喻。再后“天之苍苍”三句也是如此。人们在地面看不清天上的“正色”,正如高飞到九万里上空的大鹏看不清地面的东西一样。然后再接以下数句:“且夫水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舟也无力;覆杯水于坳堂之上,则芥为之舟,置杯焉则胶,水浅而舟大也,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以水比风,以大舟比大鹏,又是一比。而杯水芥舟数句则是比中之比。然后说到蜩与学鸠,说到旅行,说到朝菌、蟪蛄,说到冥灵、大椿,最后说到彭祖和众人,稍作停顿。黄河九曲,到此略一洄漩。然后“重言”以实之,再一次说明鲲鹏斥安所游虽有不同,而不能“无待”却是一样。以上层层推演,不见端倪,但只是指出许多事物的现象,并未点明正意。下文才从庸人的追求名位,转到宋荣子的“不累于俗”,列子的“御风而行”。然而庸人固微不足道,不过象蜩、鸠、斥安的自适其志而已;就是御风的列子,充其量亦超不过大鹏。“虽免乎行,犹有所待”,也还不能绝对自由。只有“无己”的“至人”,“无功”的“神人”,“无名”的“圣人”才能“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才能无所待而获得绝对自由,这才算“逍遥游”。全篇主旨到此轩豁呈露,有如千里伏流,迂回曲折,历久而后涌现。回顾以前,从开篇的鲲鹏说起,一系列事物都是比喻,因为这些无非是借以衬托游于无穷的至人神人而已。至于下文鹪鹩、偃鼠、疱人、尸祝等喻,或明或暗,随物赋形,犹其余事。章学诚说:“战国之文深于比兴,即其深于取象者也。”(《文史通义·诗教上》)这对《庄子》来说,尤为恰当。
  《庄子》一书,“寓言十九”。寓言的性质本来就是作为譬喻之用的,如疱丁解牛喻养生之理,轮扁斤轮(《天道》)喻读书之法,佝偻承蜩(《达生》)喻“专心致志”之道,匠石运斤(《徐无鬼》)喻知音难遇之感,蜗角触蛮(《则阳》)喻诸侯的战争等。不管庄子或其后学者的主观如何,企图用它们来说明什么观点,达到什么结论,而它们本身仍有其深刻的意义,语言也极为生动。
  庄子散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文中多用韵,声调铿锵,使读者有和谐的节奏感。例如《逍遥游》:
  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加下划线的字表示押韵)。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立之涂,匠者不。今子之言,大而无用,众所同也。”庄子曰:“子独不见狸生乎?卑身而伏,以候敖。东西跳梁,不辟下。中于机辟,死于网。今夫嫠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漠之?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不夭斤,物无害。无所可用,安所困哉?”
  这和《德充符》末段惠庄二人问答一样,一倡一和,全用韵文。然而妙在非常自然,不但不觉得有意押韵,或者因押韵而拘牵词义,反而助长了文章的气势,与后来的散体辞赋相类似。而《德充符》一段更富于诗意,真可谓“天籁”之文。
  总之,《庄子》一书,特别是内篇,有时象风行水上,自然成文;有时象万斛源泉,随地涌出,汪洋恣肆,机趣横生,具有浪漫主义的艺术风格。它不仅在先秦的理论文中,即在后世的古典散文中亦罕有伦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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