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
从生眷属到死冤家──谈宋话本中的人鬼婚恋故事
廖玉蕙
中国人一向相信阳世与阴间并存,鬼世界之出现,源于对死亡的恐
惧及对未知的想像。鲁迅曾云:
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
佛教亦入中土,见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
从《墨子·明鬼》里的杜伯报冤到清代的笔记小说,乃至目前电视
节目中的鬼话连篇,中国的鬼故事可说是非常的丰富。鬼之事,既
是人类想像而来,拟人化乃势所必然,因此鬼人一样具备七情六
欲,鬼世界也和人类的世界一样,有解不开的恩怨情仇;但是鬼之
成为一种信仰,当然也是因为人类相信他们有超人能力,譬如:能
预知世事、善于变化、能魇镇人、能附体、能赐福降祸……等。而
时代不同,鬼世界和现实世界的同步发展也是不难理解。因此,不
同时代所创作出的鬼小说,无论在思想或鬼的形象、性情、智慧、
食色、欲望,都会随着时代的脉动而呈现不同的样貌。探讨人鬼婚
恋的小说,尤其可以从其中看出时人对婚姻问题关注的不同切入
点。
人鬼婚恋小说的雏形奠基于六朝志怪,但六朝志怪粗陈梗概,较少
奇兴托怀,评价不高;唐传奇是以文人才士为创作主体的「进士文
学」,文人在幻设的鬼国度中,轻易满足现实世界对「仕」与「
婚」的需求,我们可以从中找到文人情欲的寄托与心灵的归宿。话
本则一改「文人小说」为所谓的「平民小说」。不但创作主体改为
「说话」艺人或沦落下层的书会才人,最优秀的作品多数也是以小
市民阶层为描述的主要对象。因此,话本中的人鬼婚恋故事也在某
种程度上反映了当时市井男女的婚姻观。以下就以几则耳熟能详的
话本来加以说明。 宋人话本的代表作<碾玉观音>,由「生眷属」
写到「鬼冤家」,是典型的宋代人鬼婚恋故事。小说中的女主角璩
秀秀因家贫被迫献入郡王府当养娘,她在府中爱上玉匠崔宁,趁失
火混乱机会,主动找崔宁一起逃往远方成亲。不料被王府郭排军遇
上,秀秀被郡王派人抓回,活活打死,埋在后花园,崔宁因此被押
送充军。不知情的崔宁于押送途中,又被秀秀急急追上,两人遂一
起在健康府住下。不多久,不幸又被郭排军撞见,咸安郡王疑惑,
令人抬轿将秀秀抓回。不料轿子抬回,竟不见了秀秀!众人才确定
秀秀是鬼。崔宁回家质问来投靠的丈人、丈母,岂知二人却出门跳
河,尸首打捞不着,原来丈人、丈母也是鬼!崔宁走进房中,见秀
秀坐床上,秀秀对求饶的崔宁说:
我因为你,吃郡王打死了,埋在后花园里。却恨郭排军多口,今日
已报了冤仇,郡王已将他打了五十背花棒。如今都知道我是鬼,容
身不得了。
道罢,起身将崔宁揪住,崔宁也一命呜呼!
<碾玉观音>写的是一个普通市民女子的遭遇。求取人身自由的渴
念,让秀秀掌握天赐良机,大胆地「提着一帕子金珠富贵」,策动
心爱的人和她相偕逃跑;追求爱情的激情使秀秀超越生死的关卡,
即使成不了「生眷属」,也要和崔宁成为「鬼冤家」,乾脆把崔宁
揪到郡王权势达不到的阴曹地府。她为争取人身及婚姻的双重自
由,展现了非凡的毅力,反抗郡王、至死不屈。这种大胆泼辣、毫
不忸怩矫饰的顽强执著,正展现出新兴市民阶层的旺盛生命力!
宋人话本里另有一则<闹樊楼多情周胜仙>也是个人鬼恋的故事。女
主角周胜仙和樊楼酒店的范二郎在东京金明池一见锺情,但胜仙的
父亲却嫌二郎地位卑微,不应允亲事,胜仙因之气闷而死。入殓、
砌坑过后,有盗坟者掘开了墓穴,胜仙竟然复活。当她摆脱盗墓人
的纠缠、排除万难去寻找二郎时,二郎却当胜仙是鬼,竟将她活活
打死。二郎因之被告官定罪,已死的胜仙鬼魂,不计前嫌,仍旧前
来和二郎相会,并救他脱罪。周胜仙对爱情的执著和前述的秀秀相
比,可谓毫无逊色!她初见二郎,即打定主意,不肯「今日当面错
过」,当下突破「男女无媒不交」的传统礼教,自导自演了一出精
彩的「自媒」。故意和卖水人争执吵嚷,藉机自我介绍:
我是曹门里周大郎的女儿,我的小名叫作胜仙小娘子,年一十八
岁,不曾吃人暗算,你今却来算我!我是不曾嫁的女孩儿。
周胜仙横冲直撞,先是当众巧妙表白自媒的心意;接着,大胆向王
婆坦露为二郎相思的害病原因;当父亲居中横阻时,她不惜以死相
拼;被掘墓的朱真挟持时,勇敢脱逃。其后虽然被粗心的二郎打
死,却仍无怨无尤,浓妆奔赴二郎梦中,自荐枕席!并为二郎拜求
五道将军,极力为他脱罪。胜仙所有的行为都带着横泼的野性,颇
有「万夫莫敌」的态势!
类似这样痴情的女子,还有<志诚张主管>里的小夫人。她因貌美被
官员王招宣看上,买来作为小妾。只因一句话不得体,失了主人
心,情愿将她白白送人!后来,又被媒婆所欺,嫁了个六十老翁,
只能时时「两行泪下」!不过,这位沈默寡言的小夫人却偷偷爱上
年轻的主管张胜,主动送金钱和衣物,以表真情。只可惜张胜胆小
怕事,听母亲之劝,躲开了她。但她似乎并不气馁,死后变鬼,仍
然来找张胜。故事的最后,说:
只因小夫人生前甚有张胜的心,死后犹然相从!
这等「生死以之」的柔情,虽说所托非人,但她锐意挣脱枷锁、追
求真爱的精神,却显示了无比的勇敢和韧性!
<王魁>是「痴心女子负心汉」的典型。因故事曲折缠绵,备受剧作
家青睐,曾多次改编为戏剧演出。类似的负心小说,唐传奇<霍小
玉><莺莺传>里已不乏先例。但是,<王魁>一文,在传统「负心」
之外,再加「负恩」,使得王魁的负情罪行更加严重!话说王魁落
第返家,遇妓女桂英,二人情投意合。桂英供给衣食,让他安心读
书不说,尚且在王魁应试进京时,提供盘缠,两人并曾在海神庙设
誓,永不相负。不料,王魁得中,却嫌弃桂英「烟花下贱」,变心
别娶,桂英气得捶胸跌足,果决自刎!死后,化为厉鬼,冤魂索命
报仇!
桂英刚毅果决,不乞怜,不求助,她非常清楚在趋奉权贵的现实世
界里,也许有人会同情她,却不会有人和她站在同一边!她决定自
力救济,采取冥报!桂英的冥报有两大特色:首先,她报复的对
象,直指罪魁祸首的王魁!这和唐人传奇名篇「霍小玉」中,小玉
死后,化为厉鬼,目的是「使君(李益)妻妾、终日不安」是很不
一样的。小玉的报复放过主脑李益,却施诸其他无辜妇女。桂英不
同,她大骂王魁:
你轻恩薄义,负誓渝盟,使我至此?怎肯与你甘休!
所以说,第一个特色是冥报的目标非常直接、明确。
其次,王魁乞求以「为汝饭僧、诵佛书、多焚纸钱」换得活命,却
遭桂英断然拒绝,她说:
得君之命乃止,不知其他!
所以,第二个特色是复仇之心笃定,绝不手软。即使是道士修醮保
禳,亦不放过,索命报仇,不打折扣!这种誓死报仇和<莺莺传>里
大家闺秀崔莺莺的「愚不敢恨」是完全不同的。同样是负心,不同
时代的鬼有不同方式的对付方式。宋人话本比较起唐传奇,似乎更
着重对男性软弱的战胜和负心的惩戒。
前述的话本,大多是生不得结为连理、死也要一意相随的人鬼婚恋
故事,女主角原先都是「人」的身份,是爱情不得志,才变为鬼。
曾经被改编成电影的<西山一窟鬼>则有些不同!女主角李乐娘原本
就是鬼,不但如此,连从嫁的锦儿、作媒的王婆、陈乾娘及从驼献
岭上墓堆跳出的小四,甚至岭下开酒店的,无一不是鬼!通篇故
事,堪称鬼影幢幢!小说描述临安府州桥下一个学堂里的先生吴
洪,在梅家桥下的酒店因媒婆引见而与李乐娘相亲成婚。清明那
日,遇到王七三官人,两人取路来苏公堤上,到南新路口坐船直奔
毛家埠上岸,□逦过玉泉龙井到王七三官人家坟,直到西山驼献岭
下,不意在中途遇到一群鬼,他们甚至开始怀疑追赶到庙里来的妻
子恐怕亦是女鬼,因此急急取路到九里松面院前,讨了一只船,直
到钱塘上了岸。回家之后,遇一癞道人,道人见他妖气太重,让他
安排香烛符水,为其作法捉鬼,一干「鬼」等,包括妻子,都被捉
入葫芦中,吴先生从此舍俗出家。
这个鬼故事最耐人寻味的是,一开头,用了相当的篇幅来描述媒婆
说亲、男女主角相亲的场面。作为女主角的鬼,看来条件相当不
错,除了长得美貌之外,尚且:
一千贯钱房卧,带一个从嫁,又好人材。却有一床乐器都会,又写
得算得,又是车唐大官府第出身
虽然是鬼,但是,这种种条件,恐怕也是时人择妻的重要依据吧!
相对于这般优异的条件,女鬼的选夫的门槛相形之下,未免显得太
低:
只要嫁个读书的官人,更又兼没有爹娘。
我们相信,这应该不会是当时女性择偶的「高标」,作者必然是不
脱「人」为本位的思考模式,所以,才将智慧与美貌兼具的女鬼,
贬抑成唾手可得的女子!以示高「鬼」一等!
另外,前述的人鬼恋中的女鬼,虽然死了,都仍是「人模人样」,
并没有因为变鬼而有不同的形貌。只有<西山一窟鬼>的作者,曾经
让李乐娘的从嫁锦儿短暂恢复鬼的形貌,她的形貌是:
脊背后披着一带头发,一双眼插将上去,颈项上血污着。
这真是典型的鬼样子!这个形象根源于人们对死亡的恐惧。所以说
鬼话其实就是死亡的具象化,各式各样的鬼,代表各式各样的死
亡。<西山一窟鬼>便一口气网罗了难产而死、自杀、害水虫病而
死、落水死去、害痨病死、害伤寒死…等多种「死鬼」。说穿了,
鬼小说的主题就是死亡。人们希望了解死亡,试图描摹死后的情
况,对死亡提出一种解释。
仔细检视前述的人鬼恋故事里的男主角,如<碾玉观音>的崔宁、<
志诚张主管>里的张胜、<闹樊楼>里的范二郎及<西山一窟鬼>里的
吴洪、甚至<王魁>里的王魁,个性都有相当的缺陷,在处理情感问
题时,或者软弱无能,或者负心负义,或者糊涂蒙懂,我们怀疑作
者创造人物时,是不是认定具备这样人格特质的男性比较容易造成
婚姻的悲剧?抑或在父权社会中,男女两性投注在情感或婚姻的心
力,本来就完全不成比例,或者也因为这样的逆差,才呈现出对情
感漫不经心的男性负心及对情感过度投入的女性疑情,两相交会之
下,则小说中众多女鬼的产生也就不难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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