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评论
若有人兮山之阿
龚鹏程
现世有鬼,古亦有之。但上古时期,人死称鬼,谓其归于尘土。故
鬼者,归也。死去的祖先都被称为鬼。甲骨卜辞所示,祭祀时除了
上帝、日月山川风雨云雷诸神之外,便多是此类人鬼。而所有被祭
的人鬼,又都是逝去的先王先公先妣先考,人对这些祖先,敬慎恭
畏,唯恐不及,当然不可能还有什么遐想。
这种心情,也是《诗经》的状况。三诗风雅颂,无论是里巷风谣、
朝廷雅集或宗庙颂歌,均罕言及人鬼;偶尔在宗庙舞颂形容之,也
是祖先功烈,应该牢记在心,或慎终追远、励□子孙那一套。
鬼终于脱离了宗族与国家,不受祭飨,不求奉祀;而亦无所归往,
不入地府,依然徘徊于人世,恐怕要到《楚辞》的时代了。
《楚辞·九歌》分咏东皇太一、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
少司命、东君、河伯,此皆神只。另有〈山鬼〉〈国殇〉〈礼魂〉
三篇与鬼有关。
这三篇,有些《楚辞》研究者,如林云铭《楚辞灯》就把它合为一
章。这当然是因它均与鬼魂有关之故。但实际上〈礼魂〉是整个祭
歌的收尾,故仅五句,等于礼成时的赞歌。所礼之魂也不仅指鬼,
而是总括以上所祭诸魂灵而言。因此,真正阝鬼的,只有两篇,一
是〈山鬼〉,一是〈国殇〉。
但这两篇,亦为不同的两种鬼。一是进忠烈祠的,一是飘汤在山林
阴晦之处的孤魂野鬼,根本不能混为一谈。
〈国殇〉讲的,是为国捐躯的战士,其性质殆如《诗经·周颂·清
庙之什·时迈》所谓:「载戢干戈,载橐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时
夏」。他们「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
灵,子魂魄兮为鬼雄、充满了国族的、雄强的、群体的意涵。
〈山鬼〉便迥然异趣,阴柔极了,也个人化极了。它把鬼形容成一
位女子,住在幽深的山林里。花木芳馨,她的芳心也十分婉窈,含
情凝睇,慕念着她所喜爱的公子: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罗,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兮善窈
窕,乘赤豹兮从文狸,卒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蘅,折芳馨
兮遗所思:「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路险难兮独后来。表独立兮山
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杳冥冥兮羌昼晦,东风飘兮神灵雨。留灵
修兮澹忘归,岁既晏兮孰华余?采三秀兮于山间,石磊磊兮葛蔓
蔓,怨公子兮怅忘归,君思我兮不得闲。山中人兮芳杜若,饮石泉
兮荫松柏。君思我兮然疑作。雷填填兮雨冥冥,猿啾啾兮又夜鸣,
风飒飒兮木萧萧,思公子兮徒离忧。
这样的山鬼,有些注家误以为是男性,说他降附到女巫身上,不知
此乃后世各类小说笔记所载山精、木魅、花妖、狐怪、女鬼之原
型。她住在幽篁深处,水石之间,且兰心蕙质,锺情于公子。而那
位公子,早已被疑心可能薄幸远去,成了负心汉啦。
这女鬼,跟雄强勇武的国殇,恰好成了一种对比,一男一女、一刚
一柔、一公一私、一义一情,一在国家宗族的群体记忆中占着位
置,一则只希望在那一位公子心底存活。她不属于公众,故亦远离
了人世,来到林泉深处,与花木狸豹为伍,飘汤在风雨冥晦之间,
只为了寻找并思慕那心爱的人。
从这样的女鬼出世以来,直到《聊斋志异》以及嗣后相类之文人笔
记小说,可说基本上就都是一个样。故事不同,曲折离奇、缠绵悱
恻、动宕开合,固然各逞手段,个个异趣,但女鬼差不多总有这幅
含情笑睇却又为思公子而忧的容颜。跟女鬼属性接近的女妖,如狐
怪蛇精等等,也往往如此。
当然,这也不是说此后几千年多情女鬼的姿貌均无变化。其间一些
变动,例如死后还阳、倩女离魂,都是女鬼叙述学中颇值得注意之
发展。但多情女鬼的基本原型实定于此。而且,这是个文学性的
鬼。不仅〈山鬼〉一篇迷离幽窈,极情意芳悱之美,可称得上是我
国第一篇真正的鬼文学;「女萝山鬼语相邀」(李商隐诗),启人
无穷遐思,更勾得无数文人与它喁和应答,撰构出一个又一个女鬼
的故事,刻画了杜丽娘、聂小倩、璩秀秀等无数幽丽多情的遭遇,
形成源远流长的鬼文学奇观。
〈国殇〉诚然也是一篇极好的文学作品,但英烈雄武之中,毕竟缺
乏想像的空间,无法予人回汤□邈之思。有一年,我远游海南岛,
在一家旅店里,大厅石壁上赫然便见有以赭墨靛青大书《楚辞·山
鬼》一篇。墨草淋漓,辅以山石薜萝、云雾松泉。对之便彷佛如在
湘水之滨、杜若之洲、洞庭之野、萧山之阿,逢此靓姝,为之怔忡
惘惘不已。〈国殇〉哪得有此?
旅馆迎纳四方游子,为何大书鬼诗于门厅?难道不怕晦气吗?不
然,此类女鬼皆令人亲令人爱甚且令人敬,原不以狰狞凶厉令人怖
畏。其次,旅店里有女鬼吟诗题壁,更是我国文学中常见的一种类
型。书〈山鬼〉于旅驿,观者会心,亦彷佛若有所见。 这个类
型,据说是这样的:唐朝大历十才子之一的钱起,一年赴考,投宿
于旅驿中,夜中辗转不能入寐,闻窗外有鬼吟诗声,缥缈断续,
云:「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后来考试,诚帖诗题目叫「湘
灵鼓瑟」,要描写湘水畔精灵鼓瑟的情境。钱起作诗作到最后,不
知如何收尾,忽然想起那两句,立刻将它拿来做结。意境天成,含
蓄悠杳,果以此得隽。此后,旅人宿泊,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
霜,而在霜月溶溶、鸡鸣未作之际,辄闻女声沉吟,或于壁板间见
墨痕秀婉,不类人书。听玩其语,则亦「若有人兮山之阿」也。
《楚辞》之后,这也是最有意义的发展。上古之鬼,乃是宗教性
的,属于祖先崇拜和国家祭祀系统。文学之鬼具形于《楚辞》。山
鬼折芳馨以遗所思,曼歌长吟作歌,正是唐宋以降各篇鬼诗之滥
觞。湘灵鼓瑟,远绍楚歌,渊源之迹,不难考按,且这也是我国女
鬼最大的特徵。
清末王韬《淞隐漫录》卷三〈药娘〉条载琥珀及芍药幻化之女子能
作诗,着有《兰因剩稿》《紫霞轩吟草》,并藉此谓:「狐鬼能幻
人影,事或有之,至狐鬼而能诗,妹未之闻也」。此乃故作幻语,
鬼狐作诗,系我国文学中之熟套,就连王韬自己这部笔记中也触处
都是,鬼诗亦皆清丽可喜。
《全唐诗》中即收有鬼诗两卷,其中多有女鬼故事。如郑愚游湘
中,宿于驿楼,夜遇女子诵诗云:「红树醉秋色,碧溪弹夜弦,佳
期不可再,风雨杳如年」。独孤穆客游淮南,夜投大仪县宿,路逢
一青衣,引至一所,有二女子出见,欲成冥婚,召来护儿歌人同
至,赋诗就礼榤孙季衡,遇女鬼王丽真,与之款合;偶泄其事,
女责其负约,留诗为别曰:五原分袂真吴越,燕拆莺离芳草歇,年
少烟花处处春,北邙空恨清秋月」。段何,赁屋客户里,有美人径
至阁中,从二青衣,皆绝色,诱之再三,皆不应,乃以红笺题诗而
去,中有「轻盈妙质归何处,惆怅碧楼红玉钿」之句。谢翱应举,
客居长安,一夜见美人乘金车至门,风貌闲丽,来相一醉榤夜阑
而归,乞诗为赠,美人亦有答诗。次年翱下第东归,至新丰逆旅,
步月长望,追感前事。忽闻车声自西来,乃美人又至,又相酬唱而
别……。
这些美人,有些是前朝名姝,如西施、阴丽华、甄后、薛涛等,有
些系无名女鬼。但都含情向人,且善吟咏。
读惯了这些故事,夜雨飘灯之下,中国人「时听秋坟鬼唱诗」,遂
亦视为寻常之事。不知此乃极特殊之现象,西方就没有这样的女
鬼。
西方传统中,魔甚于鬼。故鬼往往被魔这个概念所消纳,以至于出
现「魔鬼」一词。魔鬼也者,其实是以魔性为主的,殊乏鬼趣。
魔中亦颇有女性,是为魔女。这些魔女,擅巫咒之术,嗜血,能变
身,或骑扫帚飞行,与恶魔订有契约,会吃人内脏,善于调和毒
药,能令家畜死亡、谷物枯萎,行为淫乱,夜聚狂欢,其性质,殆
近于女巫而实非鬼物。吸血鬼传说,虽与此魔女信仰亦有关联,但
并不以女性为主。除了早期有些是说恶灵蝙蝠会趁女人睡着时来吸
取女人月经之外,吸血鬼常与狼男相混。女吸血鬼与人谈情说爱,
吟诗唱和,惘惘不已,以余浅陋,则实未或闻。
这个现象,该如何解释呢?
古时鬼神固然具有祸福人的力量,但鬼并不即代表阴暗、邪恶。因
为所祭先王先公先考先妣就都是鬼,神与鬼往往也不甚析别,故
《论语集解》引郑玄说:「人神曰鬼」。这与基督宗教的魔鬼观有
根本的差异。后来道教招魂劾鬼、佛教超度亡魂,逐渐把神与鬼分
开了,一代表超越、清明、善,一代表沉沦、阴浊、恶,所以小说
戏曲中就有书生被女鬼迷惑了,赖和尚或道士禳祓解救,重新恢复
灵明的故事,对鬼的态度逐渐近于西方的教士阶层。但是,那个基
本的认知底子并没有彻底改变,鬼并不是在宗教及道德意义上的邪
灵恶魔榤它只是过往的生命,精灵不昧,仍在人世游汤,仍与人
世有许多纠葛,或有恩仇未报,或有婚姻未了,或顾念子孙,或找
机会还阳。
除了鬼观念不同之外,我们也还应注意社会主导阶层对鬼的态度。
在西方无论是魔鬼、魔术、魔女、吸血鬼、尸鬼,都跟教士阶层有
关。这个阶层吸收整理了许多民俗资料,赋予一套观念与解释,才
形成了那样的魔鬼与魔女。各种鬼故事,事实上大抵均为这个阶层
意识内容之反映。鬼也常在教堂或教堂坟地出现,据说还会惧怕十
字架。中国的鬼,则跟十字架、教堂、教士、上帝观、魔鬼观毫无
瓜葛。对鬼之形象塑造,大有关系者,除了宗教界之外,我们还有
一个庞大的文人阶层。
早期《楚辞·九歌》中,对山鬼的咏赞,固然出于巫仪,与宗教有
关。但文人阶层势力越来越大,逐渐主导了鬼论述之后,鬼就不只
有民俗、宗教性质的那一面,还有文学性的一面。鬼,总是在书生
夜读时现形,以多情女子的姿态,来跟书生吟诗作对、谈情说爱。
鬼的诗,证明了她具有文人的身分,可成为文人阶层中的一员,鬼
的爱情态度,也正是中国文人所欣赏嗟叹的形态。
且《楚辞·九歌》中,本来就有〈思美人〉一篇,注释者往往牵合
屈原忠爱说,硬指思美人是思楚怀王,不知此只是表达一种渴慕美
人的情愫而已。古文人芬芳悱恻之怀,原本就常托寄于美人香草。
美丽的女鬼,性情芳洁,遂亦为文人慕情之对象。幻设靓女,寄托
遥深,实亦为此思美人传统中非常自然的表现。我们看这类故事,
主要甄录于《聊斋》一类文人笔记小说中,也就大致可以明白其中
的关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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