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测量水沟的宽度


    黄凡 不管怎么说,测量水沟永远不会是个有趣的话题。当我们用言语来娱乐朋友 时,最常被提到的是:男女关系、经济、丑闻、电影和笑话。我们咀嚼着机智的 字眼,舌头舔着幽默的嘴唇,然成收缩一下声带,借以发出各种不同波长的声音 ,这些声音如果是有组织的、有意义的、或者有趣的,我们便称它为话题。 是的,我也有一大套专门对付那些浮面家伙的话题。除了前面提到的那几项 外,我的话题尚包括了天气、药物和贝壳(我收集这种东西,有满满一抽屉)。 听我说话谈不上享受,但也不会是种苦刑;除非我一不小心溜了嘴,提到如何测 量水沟宽度这回事。通常对方的反应是脸部肌肉突然地拉紧,唇边线条加深、瞳 孔放大、组成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这种表情具有强烈的讽谕效果_____ 我立刻 收回底下的话。 至于本文的题目_____如何测量水沟的宽度。 这种问题一般人可以接受的答 案是个反问句: 你如何测量灵魂的宽度? 此一形式的问答常见诸家院派的形上论争着。例如: “上帝在哪里?” “人在哪里?” 或是禅宗的公案: “求师父给我一个安心的法门。” “你拿心来,我就给你安。” 然而,机锋一不留心就会沦为逞口舌之利,这是我必须极力避免的,何况灵 魂与水沟绝对不能相提并论,即令它们有某种关连性存在。这个关连性,坦白说 ,就是使我夜里辗转的主因。 如何测量水沟的宽度?如何测量灵魂的宽度?为什么我如此热衷这个问题? 为什么我始终无法摆脱这个习惯____随时随地想要“测量水沟的宽度。” 一 在这座城市,蛛网一样遍布着各式各样的水沟,有圳、大排水沟、下水道、 以及终年发散着臭味的小阴沟。我问过市府工务局本市到底有多少道水沟,他们 答不上来。“你为什么不去找环保局?”我于是打了四通电话,终于有一位小姐 很客气地说:“先生,你怎会想要知道水沟的数目?”我告诉她,这件事总得有 人关心。水沟是城市的排泄管,就像你我的肛门,没有人喜欢谈论它,但总得有 人关心。何况它们正迅速地自我们的视野内消失,像蚯蚓一样隐入地层,在我们 的脚底下喘息着、呻吟着、蠕动着,如果可能,还会打个嗝,臭气便从栅栏型的 水沟盖缝隙冲出。但即使这种能让你稍窥地底世界的沟盖,也逐渐被密闭式的混 凝土制品所取代,此类制品能够随数吨重的卡车和大象,能伪装成高级路面,成 为维护都市景观的无名英雄。所以,总而言之,我们中间必得有人出来关心这件 事。 “什么事,那一件事?” “听着!第一个问题:本市有多少水沟?第二个问题:你们用什么方法测量 它的宽度?” “第一个问题:我不怎么清楚。第二个问题:我猜他们是用皮尺量的,一定 是这样,我看过修水管工人.......” “小姐,”我打断她的话:“你压根儿都没搞懂我的问题,我是说水沟,不 是水管。” 然后,我又将我那一套水沟正从我们的视野内消失,而居然没有人关心的看 法重述了一遍。 但是,不论我如何努力,话筒另一端的小姐还是没法子弄懂,她喃喃地说了 些抱歉之类的话。 “抱歉的应该是我,”我挂断电话,“一有答案,我第一个通知你。” 于是我有了个想法,那就是,除非我从头说起,否则没有人会理解这件事, 更遑论这它的重要性了。 二 一九六零年五月三十日,这一天我们打算去测量水沟的宽度。 我们有五个人。 我,一九四九年出生,七一年大学物理毕业,七六年进入彩虹花生酱公司, 一直待到今天,不少人问我,为什么选择花生酱,而非沙茶酱,根他们说沙茶酱 远景看好,这跟台湾人冬天吃火锅有关等等。我的回答是,童年时我读了一篇许 地山的文章“落花生”,深受感动,他说“作人要学花生。”。八零年,老板沉 得花生不能满足他的需要,遂决定投资制鞋业,一年后,彩虹公司已经能够用猪 皮制造足球鞋,并和一支球队签约,免费供应全年足球鞋。老板同时希望我替他 卖鞋子,我没办法回绝,便从花生酱制造部经理调为运动鞋营业部副经理,这其 中的差别正如许地山从一位歌咏花生的作家变为保险业推销员。也就在同一年, 我开始写起诗来,写了一阵子又改写科幻小说。第一篇作品发表在一家晚报的副 刊,是关于一种八扑外星生物穿鞋子的故事,因为长了八只脚,穿鞋子便成为一 件复杂的事,可惜这篇小说并未引起注意。事实上,这篇小说构想完全来自老板 ,有一天,他感吧地说了这么一句,“为什么一个人只能有两支脚,不能有四支 脚、六支脚”总而言之,我热切地期望成为一位受人尊重的“科幻小说家”,虽 然至今为止一共完成三篇作品。 赖晓生,和我同年纪,一九七五年突然从南部某个地方寄给我一张明信片, 此后下落不明。 曾一平,我对这个人记忆模糊,印象中他是我们这群人中身材最高的,老是走 在后头。 卢方,一九七六年死于车祸,我剪下这段新闻,夹在小学毕业纪念册里。那 量场大车祸,卢方搭乘的巴士在平交道上被火车拦腰撞上,断裂的车体金属成致 命的利器,六具碎裂的尸体散布在一百公尺长的铁轨两侧。 陈进德,唯一与我接触上的小学同学,一九八一年我调进运动鞋部门后的一 个晚上,我突然心血来潮,打开电话簿,同样的名字出现八个,我不压其烦地拨 电话,终于找到他。 “谢明敏,你记得这个名字吗?” “谢明敏?” “二十五年前,清平国小六年四班。” 沉默。我看着名单上剩下的两位陈进德,准备放弃。 “啊!你是____你真的是_____” 我们约好第二天见面。 在一家西餐厅,我用广播找到他。我们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他的手掌肥厚湿 润,像只橙子。 “唉啊!”他猛力摇着我的手,“真想不到,真想不到......” 我们点了两客炸鸡全餐,那些鸡 块作得香喷喷的,金金黄黄的油汗从陈进 德肥厚的下巴淌了下来,他起餐纸,用力擦着。 “你怎么晓得我喜欢吃这玩意儿?” “你忘了吗?你都联络了吗?组个同学会怎样?每年聚会那么一两次?” “赖晓生搬到南部,曾一平不清楚,可能出了国。卢方几年前死于一场车祸 ,你呢,在那儿得意?” 陈进德告诉我,小学毕业后,他读了两年初中,然后开始游荡,这期间他干 过小工,替卖膏药的跑腿,拉保险,现在经销中古车和卖二手货汽车零件。 “你呢,看来混得不错,怎么样?搞理发厅是不是?” “在一家运动鞋工厂混口饭吃。” “爱迪达还是彪马?” “彩虹,满有名的,每星期一、三、五都在电视上作广告,你一定看过,先 是一道彩虹,然后我们的鞋子就从彩虹的一端走向另一端,很有趣,你一定看过 。” 陈进德显然没注意到这个广告他搔着头,眼珠子转了转,之后挥挥手,改变 话题,“你昨天说的大小沟,我好像有这么个印象,不过,我们到臭水沟边干嘛 ?” “大伙儿想要____”我换了个姿势,“则量水沟的宽度。” 三 一九六零年五月三十日,这一天,我们打算去测量水沟的宽度。 但正如揄小说家林登所说,“故事在真正发生之前,已经在进行好一段时间 了。”因此,我必须从这一天的清晨开始说起,让大家看看测量水沟的动机究竟 如何发生的。 五月三十日清晨,气候:应该是个晴朗的天气。 “给我五毛钱!” “作什么?”我父亲说,“昨天不是才给过你。” “买簿子。”这是老套了,我已经准备好一本只写了两面的簿子,剩工作就 是把那两面撕掉。我父亲是个善良的人,嗜好酒和胡琴,但这两件事不能凑在一 起。我父亲作古许久,我还保存着他的照片,每张照片里他都咧着嘴笑,好像知 道日后他的儿子会在一篇小说中描述他的笑容。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沉得亏欠他 。 接着,我便兴高采烈地带着钱到学校。第三节下课时,我已经用掉了三毛钱 。最后一毛钱,我给了个叫“金鱼”的女生,她可能是全校最穷的女生,我给她 一毛钱,她让我把手伸进面粉袋改良的裙子里。 许多年后,我告诉同居的女友这个故事,她很生气,认为我所以编造这么个 故事,纯粹是受了社会版新闻的影响。 “你看多了色情、暴力的报导。” “不骗你,”我说,“这个女孩目前在电视台播报新闻。” “胡说八道!” (我们为这件事大吵一场,三个月后,她离我而去,临走前丢下了一句话: “妄想狂!”我本来打算一辈子不原谅她,但是当我写到这里时,我忽然原谅她 了。邮此可见,小说净化心灵的力量多么大,尤其对作者。) 总之,我口袋里再度空空如也,卢方提议放学后到大沟边去,我便加入了。 我们五个人从学校侧门出发,我个子最矮夹在中间,曾一平殿后,头头是赖 晓生,他一向自认是我们这群人的领袖。 “大家注意!”赖晓生嚷了起来,“前面是原始森林!” 所谓原始森林不过是些矮灌木罢了,赖晓生拔了根树枝象征地挥舞着。 “不要去那里。”曾一平从我肩后说。 “不去那里,回家作功课。”我说。 这当儿,陈进德进嘴来,说了些老师们的环话。 不过,说来奇怪,二十五年后在炸鸡店里,陈进德讲的话就完全不一样了。 “我记得王武雄教师,王老师最关心我,希望我能考上好初中,我家境不好 ......” “我们成立臭水沟帮好一天,你告诉我王教师最讨厌你,因为他常常用粉笔 丢你的头。” “哪有这种事,王老师最欢喜我了。” “好吧!那另外一件事,你总该记得吧?” “我压根儿忘了,”陈进德说,“我也不记得我们组了那样怪名字的帮派。 (陈进德无疑的是个麻烦人物,不管在现实生活或是小说中。) 再回头说说放学后的情景;我们这一群探险家离开学校侧门,进入一条夹缠 着灌木、树桩、竹篱笆的小径。 我重临这条小径是在七二年(这一年我接到服役通知)、七四年(退伍)以 及七六年____从这一年以后,我几乎每年抽一两个下午到那附近逛逛,大概在七 四年间七六年间,灌木业被铲掉了,成了一条能通行摩托车的碎石小路,路两侧 盖满了铁皮和木板拼凑的违章建筑。到了七八年,违章建筑不 ,马路拓宽,狭 长的三层楼房排列两旁,大排水沟就在这时被移入了地下。再过了四年,我买了 辆福特车,第一天便开着车子造房故居,我放慢速度先在学校四周了一圈,学校 看起来又小又挤,然后进入那条小径,不!应该称它大街___四线道大马路, 两 耸立七、八层的大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