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尹默的分段诗中，看其社会扎评及隔离意识》

曼陀罗创刊号 作品集

黄智溶

 	         人力车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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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风吹薄冰，河水不流。
    出门去，雇人力车，街上行人，往来很多；车马纷纷，不知干些什么。
人力车上人，个个穿棉衣，个个袖手坐，还觉风吹来，身上冷不过。车夫单
衣已破，他却汗珠儿颗颗往下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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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沈尹默，生于一八七九，卒于一九六四年。中国第一次出现新诗的《新
青年》杂志第四卷一期，就发表这首诗，当时是民国七年正月，作者已是四
十岁的‘中年人’了，初次出招，意如此不凡，其间奥妙，诡奇之处，岂可
轻忽。

    全诗祇分前后两段，为分段诗之原型，首段两句，八字，点出节候，正
是严冬，河水不流，静中显动，风吹薄冰，动中隐静，恰成对比。河水不流
车水流，风吹薄冰，人情自古之当态也。

    尾段由十三句组合成一种冗长而沈重的气氛，与首段之简洁，爽利成一
对比。作者故意问一个问题‘车马纷纷，不知干些什么，’其实大家心里有
数，不为名利，谁有那把劲儿，大冷的天出远门，作者故意装做不知道，反
讽的味道，更为强烈，若直揭其疤，反为肤浅。这是中国社会批评诗的重要
语法，也就是疑问句的使用，隋手捻来，举院嗣宗之咏怀为例，试摘其句：

	其二十六
 	鸴鸠飞桑榆，海鸟运天池。岂不识宏大，羽翼不相宜。
	其二十七
	青云蔽前庭，素琴凄我心。崇山有鸣鹤，可相追寻。
	其二十八
	鸣鸠嬉庭树，焦明游浮云。焉见孤翔鸟，翩翩无匹群。
	其二十九
	高鸟摩天飞，凌云共游嬉，岂有孤行士，垂涕悲故时。
	其三十
	清露为凝霜，华草成蒿莱。谁云君子贤，明达安可能。
	其三十一
	丹心失恩潭，重德丧所宜。善言焉可长？慈惠未惠施。
	其三十二
	是非得失间，焉足相讥理。计利知术穷，哀情遽能正。
	………………………

举不胜举，嗣宗身属魏、晋之际，天下外故，名士少有全者，因此他刺讥时
政的诗，多所隐避，故颜延年曰：百代之下，难以情测，粗明大意，略其幽
恉。其实就诗的技巧而言，反用当然比直指为高，何况又加上﹁天网弥四
野、六翮掩不舒﹂的魏、晋之世呢？

    其次，作者备用棉衣与单衣，一个冷不过，一个却反而汗球儿往下堕，
来亲托出贫、富差距，与世态炎凉，冷眼旁观（袖手坐）的当时社会，也表
明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不论是有形的，无形的，永远无法和谐、沟通。而
这种隔离与其说是自然的原因（为了生存），宁愿说是人为的扩大（冷眼旁
观）。人与人在第二宇宙的工商业文明中的冲突最为巨人，但人人与人在第
一寺宙的大自然界之中，反而以和谐状态居多，人类一回到大自然就如游子
重返故乡，慈母的之身边，以下另一首分段诗，隐约之日正流露出这重感
情。

	三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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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午时候火一样的太阳没法去遮栏，让他直晒者长街上。静悄悄少人行
路，祇有悠悠风来，吹动路旁杨树。
    谁家破大门里，半院子绿茸茸的草，都浮著闪闪的金光。旁边有一段低
的土墙，住了个弹三弦的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
    门外坐著一个穿破衣裳的老年人，双手抱著头，他不声不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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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诗原见新青年五卷二号（期），全诗分三段，如三弦之弹奏，第一
弦：弹出火的太阳与悠悠的风，两种相反、相成的节奏，此乃作者通用的手
法，如上一首‘人力车夫’亦然。或许也有几分‘世态炎凉’的感慨吧！

    第二弦：作者安排节奏力如安排电影的场景，镜头由大门而推至半院，
再推近土墙，这种手法迹似李白在菩萨蛮的镜头由大远景，再中景而近景，
而特写，再拉回远景。

		菩萨蛮		李白
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空伫
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

    尤其在上半阙‘有人楼上愁’与下半阙‘玉阶空伫立’中间空白处，给
人一种柔焦或淡入、淡出的感觉，白茫茫的片刻朦胧，给两个视觉意象有时
间做心理上的适应与替换，而作者此首诗中，也运用词牌分阙时，空一格的
形式作用，恐有几分巧合。

    此段中的一个重要意象‘土墙’，具双重意义，挡住了个弹三弦的
‘人’，却不能隔断那三弦鼓荡的‘声浪’，即使是第二宇宙的文明物‘土
墙’，并非绝无沟通之可能性，也暗示人类与人类之间，仍可借用‘声
浪’，属于纯感性的沟通，自然以及第一宇宙之范围，纯知性方面的沟通有
时未必能比感性更易交溶、和谐。

    第三弦奏出一段令人回味无穷的泛音，似有似无，味正在其中，老年人
或许无动于衷，别有所思，也或许被三弦勾起一些昔日金光闪闪的往昔，结
语之法如五言绝句，以悬疑作结，如‘夜来风雨声，花落和多少’，‘空山
松子落，幽人应未眠’，‘铅华不可弃，莫是蒿砧归’，‘晚来天欲雪，能
饮一杯无’，‘祇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
谁’，‘来日绮窗前，寒梅著欢未’，‘明年春草绿，王孙归不归’，唐诗
三百首中五绝二十七首，就有八百之多，可知善用疑问技巧，避免下断语，
不但可使诗意含蓄（如社会批评），更能道出诗人矛盾复杂的心理，在另一
首分段诗中，沈氏再度运用这种张力。

	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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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空中飞著一群鸽子，笼里关著一群鸽子，街上走的人，小手巾里还兜著
两个鸽子。
    飞著的受人家的指使，带著鞘儿翁翁中央，七转八转绕空飞，人家听了
欢喜。
    关著的是替人家作主意，青青白白的毛羽。温温和和的样子人家看了欢
喜；有人出钱便买去，买去喂点黄小米。
    只有手巾里兜著的那两个有点难算计，不知他今日是生还是死，恐怕不
到晚饭时，已在人家饭菜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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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首诗虽也用疑问手法，我们仍可看出因为最后一句的说明，使全诗至
少减味三分。另一首之病也是如此。


		赤裸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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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到世间来，本来是亦裸裸的，本来没污浊，却被衣服重重的里著，这
是为什么？难道清白的身不好见人吗？那污浊的里著衣服，就算免了耻辱
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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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综合以上四首沈尹默的分段诗，我们可以归纳出几个特性：

    一，家常话、口语化运用自如，为一纯度极高的‘白话诗’，避免旧式
        文言时的情感模式，如胡适等通病
	    。
    二，社会批评之倾向极为浓厚，为现代诗竖立一块严肃而深刻的里程
        碑，有别于当时浮滥，通俗的抒情诗，如徐志摩、朱自情、朱湘、
        戴望舒等一窝人士。
    三，开始极力强调段与段之间的张力，而不似小家气以字、句之张力为
        满足，奠定了现代诗‘谋篇’之重大策略。

    最后，在三、四首中作者仍对于第二宇宙，即人类所创的文明，做一适
度的批判，指使天空的，凌虐笼子的，甚至手巾中存亡未卜的，以及其它文
饰之物，有形（衣服）无形（欺瞒）等不仅伤害第一宇宙中的大自然，也伤
害到人类自己，人类处理自己的智慧时，岂可不慎哉？


   				            七十一、十一、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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